七月的草原,碧草如茵。
然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却就是不见牛羊。
祝彪盛夏之时再度领兵出塞,去远三千里,可是没能见到一个胡人,更没见到一个部落。
“老天,连燕然山都放弃了,乌稽真舍得来啊!”
“大帅,咱们还要继续往北吗?”
“缩起拳头来的胡狗,虽然远不比当初的实力,可也不是我们这十万骑兵能应付的。龙城还是……谨慎为妙!”
聚在祝彪跟前的军中诸将一言一语的讨论着。十几二十个人开口,却有条有序,不见一点混乱。这就是军中,就是祝彪的帐前。
“朱都督……”祝彪目光看向了朱武。
“祝帅,看乌稽这架势,很有可能是把胡族整个力量收拢了起来,如此龙城不可小觑啊。”朱武显然是撤军的赞成派。
祝彪点头,表示理解。乌稽既然能放弃整个右翼,那自然也能收起他的左翼,乌达的实力还是很强的。联手乌稽,现在的龙城还真可能是恶龙盘踞。只河东的这十万骑北上……祝彪心里也放弃了。
“白瞎了一番准备,耗费如此多的粮秣物力。”
马鞭扫过草地,在绿莹莹的草毯上留下了一道完全泯灭的粉齑。
不过大军纵然已经做着掉头离去的准备了,但是既然到了燕然山,祝彪也不会立刻就走的。至少,他需要在这里停留上几日,宣示一下汉军的‘主权’。
而此刻的北汉却完全翻了天。
赵国,北汉抗胡战场是历来最坚定的同盟国,五百年盟友,又一次让北汉上下尝到了背叛的感觉。
赵王赵丹赵国,完全倒向了帝都天京。
这一消息从赵国传到北汉,整个北平城都震动了,无数人不能自己的发出惊恐的咆哮。
延州内侧根本无险可守,十数万大军又已经会同罗州二十万大军杀奔柏平山、焉支山,赵国大军却已经团集了起来,若这个时候一拳横向捣来,北汉该如何应付?
安国公赵胜?姬昀他爹当年的好基友之一,赵丹的亲兄弟。
但是现在还是别指望他了吧。不说北汉被灭后赵国的实力和地位会有多么大的提高,就是现今做汉王的人是姬昀他爹,赵胜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和国家。
再说,北汉发生的这档子事,到了今天了,还有什么可隐瞒性吗?
没有。
一切的隐秘在明眼人看来都是那么的透彻。所以,情谊这玩意也甭指望了。
如今的大赵安国公手掌兵马大权,估计正做着报仇和春秋大梦呢。如果赵国能灭掉北汉,中山国又肯定是不会继续存在的,那么一来赵国就是不能完全吞下北汉中山两国领土,也至少能把自己的疆域扩大上一倍。作为赵王的嫡亲弟弟,赵国王族自赵廉之后继任的大都督,也不是没有可能开疆裂土,也带上一顶王冠玩玩呢。
“相国和太尉有什么打算?”云瀚问道。
蔡珽慎摇了摇头,满面忧色道:“云侯啊,我要是办法,还用得着问你么?实不相瞒,我已经约了朝中几位至交,到此处商议对策。稍后便到。”
“明日朝会,怎么着也要拿出个章程来。”
云瀚自然明白蔡珽慎的言下之意,以北汉现在的形势,大‘回兵’是不可避免的,但回兵究竟能挽回多少局面,且要不要‘回’一回河东的兵,就是一个未知数和大难题了。心下也不介意,便点头应允。
蔡珽慎看了他一眼,“相信云侯是能够理解老夫的难处的。”
两人坐下说了一阵,便听外面响起一片脚步声,云瀚识趣的站起身来,退到内堂。
未知数不好搞定,河东更难解决。
只要姬昀还在位,只要云家还当权,祝彪跟朝堂就回不到当初的无间无隙,以至今天这场必定要涉及到祝彪的商谈,云瀚也待避让避让。
进来一人,身穿一领团花战袍,系一条龟背腰带,个头虽不高但极壮实,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在书房里扫视一周,向蔡珽慎拱手一礼。
然后书房里就又来了一个。也是云瀚的熟人,北汉禁军中的重将,五十来岁的年纪,魁梧挺拔,满面长须,甚有风度。与蔡珽慎见礼后,便与先进来的官人拱手点头,打了招呼。
“时局难测,国途艰难,二位都督皆为国家栋梁,军中柱石,可有何意想?”
“什么意想不意想的,自我大汉上了唐王这条船以来,一切就全系在了唐王的胜负上。现在唐王正面战场不利,丢城失土不断,赵丹不在保持中立,跳出来……也是道理之中。”
胡人实力骤然的衰落,祝彪连续给其右部、右谷蠡部、单于王庭的巨大杀伤和伤害,给赵国解开了身上背负的最沉重也是唯一一道负担。
先进来那官员端起茶杯放至嘴边,不假思索即答道:“话就是这个理儿,咱们这里已经完全无可挽回了。”
“打是打定了。而且我们必须要用雷霆手段在最短的时间里打下这根出头椽子,不然唐王的麻烦会更大。”
因为唐王的背后还有燕国和卫国,雪崩效应,或多米诺骨牌效应,可以此来做诠释。
他这么一说,对面老将完全赞同的点头。并且一把扯开了此次商谈的最重要话题——河东。
“必须要把祝帅调回。想要显示雷霆手段,还有谁比河东军比祝帅更适当的么?我不是说云峥差,跟别的人比起来他绝对优秀,但祝彪是妖孽,我北汉五百年才出这么一个的妖孽。”
元武三年七月下,延平郡,作为延州这片范围内的至高权力中枢,刺史府已经被一片投降逃跑的氛围笼罩着。
作为北汉十多年来一直的平和之地,延州刺史这个位置,在朝中的分量相当沉重。
这里有安稳有兵权,安稳意味着人生安全,兵权意味着沙场战功,除了庆县之难和延东危急的时候,朝廷启用了杨广淳这有胆有识的一代名宦之外,其他的时候,延州刺史都是用来镀金和养人的。
现任延州刺史就是一个连勇气都没有的懦夫,更别说他的守土之责了。刺史府内大部分的属官,连同延平太守在内,全都在极力阻止刺史‘挂印而去’,逃亡王都,但刺史根本不愿意再呆在延州这个马上就要变成战场的地方。
刺史欲去不得,战战兢兢,完全无法理事。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慢慢过去。
在进入七月的下旬,压垮这位肥头大耳的刺史的后一根稻草终于出现了。五十万赵军正式侵入北汉,兵分两路,扫荡延州、麟州。其中进击延州的北路军,先头十万人已经在一日内鲸吞了七县之地。
刺史闻讯,惊骇欲绝,连最后一抹脸面都不要了,仓皇准备东逃。但哪怕在这种关头,他也没有忘记保持自己的“有担当”的形象,在给辞呈文书中明确标明,“此非左右建明,皆出罪臣之意”。
意思就是说,这不是属官们逼迫我的,是我自己觉得自己无能的,把局势弄到这个地步,心中有愧,将权力交给治中。
延州的治中接过刺史的担子,可以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的。因为在此之前,刺史府的绝大部分事情和政务,都是由治中做首负责完成的。但是,刺史的逃亡对整个延州军民的抵抗士气能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啊。而且一个问题始终无法解决——
延西、延东汉军主力尽皆北上了,如此,拿什么来抵挡赵军?
三里连营,军帐遍地,本该是人潮涌动,刀光剑影的地方,此时却死一般寂静。两万守军‘闻风而逃’,扔下了这空荡荡的大营,在寒风之中凭添几分萧瑟与落寞。
靠近这座大营的河流边,数千反正赵国的‘靖绥营’士卒已经开始埋锅造饭,堆堆篝火熊熊燃烧,映照出背后空荡大营的诡异。
而距离这座大营二十余里外的郡城里,灯火通明的郡守府中,铠甲不离身的谢叔延高坐于上,嘴唇干裂,灰头土脸,略带几分倦意,惟有那一双已布满血丝的眼中,仍然目光如炬。孙正涛魏彬两人分陪左右。下面,全副武装的十余名军中中上军官依次而坐。白天击退赵军进攻,极大地鼓舞了军队的士气,七千将士现在是同仇敌忾,精诚团结。
当然,七千人是无法抗拒城外十倍之众的赵军的。前者以郡兵、乡勇为主,后者却是赵军的绝对精锐。两方的差距不仅是在数量上的,更是在质量上的。
可所有人期盼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呢?
堂中高昂的气氛有所减落。这时外面亲兵突然来报,城下赵军派出使者,已至城前。
谢叔延询问来了多少人,得知不过三五个,一时也捉摸不透对方企图,当下引着众军官往城头奔去。登上城头向下望去,只见四五个士兵明火执盾护住一人,正朝城头之上张望。
估计是看城头之上有人到来,那下面一名士卒抗声喊道:“汉军守将出来答话!”
谢叔延并不理会,他此刻代表的可是北汉,岂能由对方一个小卒喝呼?更别说当年他也辉煌过呢。
下面的人连喊几次不见回应,又有一人声如洪钟吼道:“我乃原枞阳郡将郭明,城上守将可出来答话!”
一听是郭明,谢叔延两眼猛一下喷火了,这个混蛋,亏得当初调任延西时自己还拿他当了朋友。已经猜到对方用意了,正要说话时,身旁的魏彬已经抢在前头破口痛骂起来:“郭明,你这寡廉鲜耻的小人!身受王恩,不思回报,却投向赵贼!汉家之人恨不寝汝之皮,食汝之肉!还敢来此丢人现眼,不知羞耻——”
郭明在下面听罢,也不发怒,而是大声问道:“你是平度守将吗?可我记得平度郡将是谢叔延谢校尉,小儿报上名来!”
魏彬并不搭理,泛着冷笑,高声痛骂水止。郭明耐着性,听他骂完之后,向上喊道:“我奉赵军都督之命而来,有一言请诸君静听。”
孙正涛这时也忍不住想要开骂了,郭明竟然面不改色,脸皮实在太厚了。谢叔延挡住了他,轻笑道:“当看把戏,听听他说什么。”
“姬昀无情无父,云家无君无义。先太子之事,天下谁人看不出其中猫腻?那明显就是北京唐逆所为,姬昀骤然翻覆,态度剧变,即为一大明证。
此,何等之卑劣、忤逆?何等之不为人子?
贪图王位泯顾生父,汉家五百年之奸恶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此背安可为我大汉之主?
谢将军,想想你这些年之遭遇?看看河东祝帅,为国披肝沥胆,柱石定鼎,却屡被奸王忌讳,不发一兵一卒,不拨一粮一钱,视河东百万苍生安危于不顾,只求除国脊梁,姬昀、云贼,才是真正的无耻之尤。
谢将军何必效死于这等龌龊之辈?
现今唐逆局势危如累卵,朝廷大军即将杀入幽州,荡清北疆,姬昀奸王命不长亦。赵军受天朝上命,讨伐无道,数日兵进五百里,势不可挡。谢将军尽忠国事,死守平度,郭明钦佩。
郭明一向是敬佩谢将军的。
然天下大势非人力可阻挡,将军若妄图以蝼蚁之力而撼泰山,实属自取灭亡!赵军都督对将军坚守城池十分赞赏,郭明来前曾再三嘱咐,若将军认清形势,归顺麾下,则既往不咎,仍加重用!
将军意下如何?”
但郭明一通劝说下来,城上却没半点也反应,遥望先前答话那将也闭口不言,遂喊道:“谢将军,郭明念在将军往日威望的份上,苦口婆心来劝。若不听忠言,执意顽抗,待大军破城之日,便是你枭首之时!自以为据守城池,赵军便奈何你不得了吗?实话与你等明说,最多后日还会有二十万大军赶到……”
此话一出,城上一众人尽皆色变!若赵军两日后真会再有二十万军到,整个延州,乃至安州,全都危矣。
谢叔延却面不改色,对于现在的平度,七八万赵军与二十七八万赵军有区别吗?
见左右诸将尽皆色变,士兵们也脸色发白。城下郭明仍旧不厌其烦的劝降着,谢叔延对身旁的亲将说道:“给他提个醒。”后者一声冷笑,从弓壶中取过弓箭,将一张黄桦弓扯得浑圆,一箭过去,射在几名士卒脚前的地面上,箭矢入地半箭有余!
虽有盾牌护身,不惧箭矢,可郭明也不免吃了一惊,正要说话时,已听城上一个声音传来。
“郭明!你个背主小人,我本该一箭射死你,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饶你一条狗命。早早滚回去,告诉赵狗,只要我谢叔延不死,他休想踏过平度一步!
我部将士,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决不屈膝投降!决不摇尾乞怜!”谢叔延中气十足,声传四方。城头将士受其鼓舞,受挫的士气复振,尽振臂高呼!
谢叔延不再跟郭明废话,环顾左右笑道:“走吧,诸位都累了一天了,热饭也没吃一口。我们回去祭五脏庙,他要说,就让他在这儿说个够。”左右军官尽皆失笑,随他一起步下城去。
郭明脸面是真的不要了,在城头汉兵欢呼过后,再劝降了起来。可是连篇累牍地说完第二阵之后,见城上没有反应,连问几声,忽听城上一人吼道:“滚!叛国之徒,少在这儿聒噪!”
“你又是何人?”声音不是谢叔延的,郭明一怔,随即问道。
“你家爷爷是平度郡兵军侯!”城头上人大声回道。
郭明气得几乎吐血!军侯?这算什么东西!竟也敢在自己跟前如此的放肆!他之前为一郡校尉,职位可是远在军侯上的。一时之间,心中真的升起一股无比的憋闷和怒火。
自己遭此羞辱,羞辱!
——郭明意识到了真想。
思前想后,是又惊,又怒,又气,又悲,心中五味杂陈,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忍不住一声就要开口大骂,可还没等他骂出声,只听城头上一声大喝,立时箭矢如蝗!几名亲随忙护着他仓皇后退去,郭明是气血翻滚,怒火中烧,一边退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嚎道:“汝辈安敢如此!”
当下逃回赵军大营,又不敢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禀报上去。赵军都督杨广胜听罢,也是气得七窍生烟,第二日就要再派出精锐强攻城头,麾下将官苦谏,建议等到攻城器械抵到后再作计较,但杨广胜哪里肯听?区区六七千人,我还怕他?遂执意强攻!
平度城里谢叔延是寸步不让,凭借加固的障碍,用利箭火器猛攻!赵军纵然人多势众,但在城内汉军没有精疲力尽之前,再没有齐全的攻城器械在手情况下,也是奈何不得,伤亡千多人后,狼狈退去。
杨广胜有些恼羞成怒,第二天上午一连猛攻三次!可除了继续增加伤亡外,毫无其他的意义。
这天的下午黄昏时候,无边无沿的赵军开挺过来了。
浩大的军势铺天盖地,荡起的黄尘遮蔽西下的斜阳。整个平度城都在赵军的脚步声中颤栗。而这时大草原上,祝彪才收到后方紧急传来的军情急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