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爷也知道自个儿的名声臭,想给自己挽回些声誉,于是谎报了军情,弄出了一个应州大捷,”车把式嗤笑一声,“真真是将人当成了傻子了,也不想想,杀了对方十六人,自个儿的死伤加起来都有六百了,真是够丢人的了!”
“是啊,真真是将人当成了傻子了……”一场十多万人的大战,打了整整五日,居然有那么多人相信,只死了几十人?
还不是一群傻子吗?
无羡苦笑了一声,觉得口中的甜瓜都失去了滋味,随手扔了出去,感到没意思极了。
驴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与蛙声、蝉鸣混在一起,叫人聒噪得很,搅得她心烦意乱。
“停车!——”
无羡喊了一声,从驴车上跳了下来,让何关摸出了几个铜板,丢给了车把式。
车把式笑着收下了赏钱,数了数,有五枚,满意地收入了怀中,指着不远处道,“那儿有座渌水阁,远眺莲景最是不错,公子可以去那儿瞧瞧。”
说完,他便拉着辔头,调转车架,快步离去了。
无羡沿着堤岸大步急行,似乎是要凭借拂面而过的风,将她心头的火气给带走,可惜适得其反,越走,火气越是呼呼往外冒。
走着走着,便离那车把式介绍的渌水阁不远了。到都到了,索性便去看看,她提着衣摆拾级而上,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音。
“无羡……您怎么来了?”
无羡转身望去,见到那人是张遐龄的弟弟张允龄,手中抱着几卷画纸,身后还背着个不小的包袱。
无羡向他拱了拱手,“好巧啊……”
一点都不巧!
“公子的宅邸在什刹海,今日是荷花仙子的诞辰,很多人都来海边观莲,小生正想着,会不会遇上您呢……”
无羡见他双眉微蹙着,“你见到我,似乎不怎么高兴?”
她与他哥关系不错,不久前还送了他一套琉璃配饰,正戴在他的身上,不至于不受待见吧?
“您误会了,”张允龄苦笑了一下,“只是今日不同,许多国子监的学子都来观莲,其中还有杨修撰。你们昨日才吵了一架……”
张允龄可是见过她耍酒疯的,一刀甩出去,差点就把冯盛给劈了,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真怕她一时火起,闯下了大祸,将杨慎得罪死了,就不好了,比较他爹可是当朝阁老。
无羡耸了耸肩,“我懒得见那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以免影响观莲的心情。”
如此就好!
张允龄松了口气,“小生送公子一程。”说着,他随无羡调转方向,踏上返回的道路。
“你的同窗可在前方等着你,你去晚了没关系吗?”
“无妨,反正小生就是个作画的,早到晚到都差不多。”
无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苦闷,问道,“你在国子监过得不顺?”
“没有顺不顺一说,小生来国子监本就是为了个学籍,便于来年参加春试。”
“国子监有不少官宦子弟,若是能与他们结交,你日后的仕途,也能走得顺畅些。”
“终究不是一路人,”张允龄叹了口气,“小生今日受邀,只不过因为一手工笔尚可入目,作为一个画匠,替他们将今日赏莲的盛景画下来罢了。”
无羡颇有几分同情地望向张允龄,张允龄却是看得挺开的,“为了这个学籍,家中花费了不少,所以小生不会自怨自艾的。”
能看开就好,无羡想要伸手去拍他的肩,不料,却被他给避开了。
“您的身份……还是避嫌些好……”
无羡挑了挑眉,“你知道我的身份啦?”
张允龄点点头,“近来国子监不少人在谈论应州大捷,不但提到了您的身份,同时也提到了您的父亲,说他……”
“说他什么?”
那些话让人难以启齿,张允龄组织了下语言,尽量让话显得中肯些,“那些人说他是个奸佞,虚报战绩,夸大战功,以求升迁……”
无羡都被这话给气笑了起来。
“人言可畏,您还是要小心些。”
“放心吧,我心中了然。”
“您的事,我还没同我哥说……”
“为何不说?”
“我哥很仰慕您,”张允龄不知道,若是当他哥的仰慕对象变成了一个女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所以,维持现状比较好。”
“所有的困境都是暂时的,只要你们兄弟俩齐心协力,何愁家族不会兴盛?”
“谢您吉言。”
张允龄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忽见三个穿着国子监监生服装的学子,自从侧面的小径走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怪不得迟迟不见张允龄来呢,原来是勾搭了一个小俊生呀!”一人道。
“哎,捐学的就是捐学的,心思怎能放在做学问上面呢?”另一人道。
两人的话语处处带着挖苦与讥讽,听得张允龄满脸通红,捏紧了拳头,极力忍耐着。
无羡凑近他耳边,低语道,“记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所有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成就未来更好的你。”
张允龄松开了拳头,望向了无羡,“那您呢?”
无羡向他眨了眨眼,“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日在画舫舞刀时,我其实还没喝醉。”
张允龄笑了笑,“小生相信。”
不然,砍冯盛的那一刀,也不会拿捏得如此之好。
无羡对那三个国子监的学生挑了挑眉,“国子监的学子也不过尔尔!”
“什么意思?今日杨修撰也在渌水阁,你可休得放肆!”
“不就是杨修撰吗?他老子我都骂过,还会怕他?”
无羡以口型,对张允龄悄悄说了“回避”二字,便转身往渌水阁走去。
那三人并未阻止无羡,而是跟在她身后,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哟!人还不少呢!”无羡跨入门槛,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没找到杨慎的身影,继续往楼上走去。
到了二楼,方才见到他端坐在主位,周围围着一群学子,七嘴八舌道:
“当今圣上暱近群小,从前有个刘瑾,之后来了个朱彬,如今又多了个李霸。”一人道。
“为了讨好圣上,他仅仅斩杀了十六个贼寇,就敢称为应州一战为大捷。如此小人,居然还被封了伯。”一人道。
“圣上不理朝政,不闻经筵,幸得杨阁老,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保得大同固若金汤。”一人道。
“君不君则犯,上天早有启示,连年天灾不断,圣上该下罪己诏!”一人道。
“就是就是!”
一群附和声中,突然混入了一声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貌美的少年,交叉着双臂,懒懒地依靠在窗边,“读书人,就只会发发牢骚而已。”
“何人如此无礼?”一名学子厉声质问道。
无羡扫了他们一眼,好笑道,“亏得你们天天念叨着我爹,居然连我的样子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何人?”那名学子再次问道。
“我爹就是你们口中骂的那个在应州大捷中虚报战绩、夸大战功的李霸!”
那名学子扫了无羡一眼,冷哼一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无羡对这么个虾兵蟹将没兴趣,和他争辩简直降低了她的格调,她直接将炮口瞄准了杨慎,“杨大人当日与其父身在应州,应该比在场的那些道听途说的家伙更有发言权,不知您是如何评价应州一战的?”
杨慎交叉着十指,垂眸道,“当时仅得敌寇首级十六级。”
无羡笑出声来,“所以,一场十万人参与的大战,打了整整五日,仅仅死了十六人?您不觉得这个数字太荒谬了吗?就连千人的街头乱斗,都不止死这些人吧?
“你们不是推崇孔孟程朱吗?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程子曰: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
无羡指着杨慎道,“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应州一战只杀了十六名敌寇吗?”
杨慎动了动唇角,却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大明以首级计功,何错之有?”一名学子替他争辩道。
无羡冷哼一声,“只是些埋头读书的井底之蛙,怕是从未抬头看过这个广阔的世界,了解过鞑靼军的情况吧?
“鞑靼军很注重遗体,只要将遗体带回去,就能获得丰富的酬劳,所以与其交战时,很少能获得首功。
“没有首级为物证,可以找人证啊!当日在涧子村一战,便杀伤了几千名贼寇。村中的老弱妇孺都有参与,可比你们在座的这些人强多了!”
“休得无礼!”杨慎终于开口了。
“他们不是夸赞说,你爹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吗?虎父无犬子,今日就让我瞧瞧,杨家父子保得大同固若金汤的本事!”
无羡的脚尖一勾,身边的一柄笤帚不偏不倚,落到了她的手中,扭身一扫,带起一阵罡风,照着杨慎的面门打去。
原本围着他的学子,见笤帚袭来,一下子作鸟兽散了。
啪的一声,脏兮兮的笤帚,落在了杨慎的身侧,在他那身靓丽的锦服上,落下了不少灰尘。
无羡揶揄道,“杨大人,快拿出你喝退敌寇的本事来,不然,笤帚可不长眼啊!”
杨慎瞪了她一眼,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不大的阁楼上,两人一个追,一个逃,一个躲,一个打,真真是将一个堂堂的朝廷官员,弄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他的四周还围着七八个人,有的拽着杨慎跑,有的挡在无羡的身前,弄得同老鹰抓小鸡似的。
“既然都说天子不理朝政了,可见朝堂之事都是内阁在拿主意。朝政没处理好,该找内阁去,治他们的无能,同天子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让天子下罪己诏?
“各地凡有灾祸,天子便减免税收,凡有战乱,便免除徭役。该做的,都做了。但是各地官员呢?贪污**的,不都是些读书人吗?”
无羡虚晃一招,骗过了挡住她的那人,从他身边闪身晃过,再次击向杨慎。
“庄子是什么说儒士的?让我想想,对了,他的评价是: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
无羡呵呵一笑,“岂不是和在座的品性一模一样,还真是师承渊源呢!”
“你、你简直是辱没圣人!”一人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拉不下脸面,真想对着她破口大骂。
“辱没吗?”无羡一脸无辜道,“那可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
“哼,借着盗贼之口,辱没圣人!”
无羡的目光冷了下来,放弃了追逐杨慎,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襟,“那你告诉我,你身上穿的衣服,是你自己织的吗?你吃的米饭,是你自己种的吗?你家的连田阡陌,有为国家上缴过一个铜子的税赋吗?”
“我是读书人,以匡扶大政为志,自然是不用做那些的。”
“说得那么伟大,若是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成了读书人,天下会如何?”
“自然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呵呵,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无羡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然而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什么读书人?说白了只不过是一群眼高手低的蛀虫而已!
“让我告诉你吧,若是有朝一日,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成了你这般的读书人,那简直就是一个末日!”
无羡放开了那人的衣襟,指着他的胸脯道,“你知道,如今为什么比开国之时,多了那么多地方旱灾水祸吗?
“不是因为天子失职,而是因为因为你们这群该死的酸儒!就是因为你们,自己不交税赋就罢了,还利用国家给予你们的特权,庇护了将大量本该交税的税农,让他们变成了不用交税的佃户。
“国家收不到税收,国库空虚,没有钱开挖沟渠,土壤缺乏灌溉,便易受到旱灾;没有钱兴修水力,淤泥阻塞河道,便易受到水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