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羡从锦盒中捧出印章,染上赤色的印泥,落在公文的末尾。
印文有两排,线条歪歪扭扭如同天书,刻的不是汉字,而是波斯语。
鸿胪寺卿呼吸一窒,那是公主印!
天方的长公主印!
在她盖下印信的这一刻,她所递交的那封弹劾文书,就不再是普通的公文了。
而是具有外交影响力的国书!
李姑娘的父亲战死,家产抄没,自己又是刚被施放的罪婢,如今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这一个天方长公主的身份了。
但是,她却这般鲁莽地动用公主印,一旦惹恼了天方国主,她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很有可能不保。
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杠上了强国的首辅,看来她爹的死真的与杨阁老脱不了关系!
鸿胪寺卿后背一凉,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惊天秘密。
手中的国书越发滚烫起来,就如一块烧红的炭,膈手得很。
鸿胪寺卿拖拖拉拉了半日,才在黑子利口之下,逃命似地出了鸿胪寺,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内阁,抖抖霍霍地将国书递了上去,然后迅速开溜!
梁储年纪大了,看东西早就模糊了,眯缝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国书上的内容,一脸不解地望向杨廷和,“介夫,这是怎么回事啊?”
幸好杨廷和先一步从儿子杨慎处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今日就被问懵了。
对此,他也头疼得很,“都是小女无状。”他没有提及无羡与他的恩怨,只是以不痛不痒的语气说,“小女议亲的对象,是那位天方长公主的秦梅竹马。”
不死不休的杀父之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扯到了儿女情长上。
“什么天方长公主?沐猴而冠,她还真蹬鼻子上脸了!”费宏冷哼一声,从梁储的手中抽出了那封国书,随手一丢,“管她作甚?!”
“一个天方不足为惧,只是……”梁储向杨廷和投去了一道担忧的目光,“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真的将她惹急了,给北元送去千匹良驹,强大的北元军队,大明可如何是好?”
“她敢?!”费宏怒目圆瞪,火气呼呼地往外冒,梁储给他递了杯茶,让他泻泻火,“至亲战死,九族尽绝,她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初我就说了,人死为大,给个追封,慰问一下,也不至于闹到今日的地步。你偏不听,非要将人往绝路上逼。”
费宏手中拿的是上好的贡茶,此刻却连一点喝的心情都没有了,“拒绝给她封妃,是我一人决定的吗?她爹降罪抄家,是我一人拍板的吗?”
如今出了事,倒全赖在了他的身上。
杨廷和捧着浓艳如血的霁红釉盏,袅袅茶香氤氲了他的眼神,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来,“天方递交的是国书,自然得交由一国之主来定夺。”
得!就这么办!
三人想要甩锅,朱寿可不愿替接下来,将国书退了回去,“谁惹下的祸,谁收拾!”
还能是谁惹的祸?
不就是杨廷和的闺女吗?
梁储和费宏齐齐望向了杨廷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女债父偿。
杨廷和回到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在冷硬的官帽椅上兀自坐着,连晚膳都没用,将杨夫人都给急坏了,匆忙找来儿子,“慎儿,你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当初阉贼刘瑾擅权乱政的时候,都没见你爹如此……”
“朝堂的事,娘就不要多问了。”杨慎揉了揉眉心,“杨惜呢?”
想到乖巧懂事的女儿,杨夫人的紧绷情绪霎时放松下来,脸上浮现出母性的慈爱,“这两日,都窝在屋里绣嫁呢!真是女大不中留了,不过姜蔺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我看着也喜欢得紧。”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杨慎的喃喃低语,飘散于摇曳的烛火间。
杨夫人没有听清,“你说是什么?”
杨慎狠狠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娘,趁着惜儿三书六礼还未过完,将这个亲退了吧……”
杨夫人瞪了他一眼,“好好的,退什么亲啊?像姜蔺这般才貌双全、前途无量的姑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杨慎承认,这个妹夫确实无可挑剔,“可惜再好,杨惜也守不住。”
啪!——
门扉被人猛地推开,本是带着绣到一半的嫁衣,来向母亲求教的杨惜,在门外听到了杨慎的提议,瞧着的嘴角瞬间垂落下来,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哥,那个狐媚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汤啊?你居然要亲手断了妹妹的姻缘,真是好狠的心啊!”
原本一张甜美娇俏的脸,因愤怒变得狰狞而扭曲,看得杨慎心下骤凛。
这还是他那知书达礼的妹妹吗?
为什么越来越让他陌生了?
杨慎对她失望透顶,“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你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事?”
“不就是一个被撵出宫的罪婢吗?若是惧她,岂不是失了爹爹当朝首辅的脸面?怕就怕……”杨惜顿了顿,望向杨慎的目光锐利起来,“哥哥舍不得动她吧?”
咄咄逼人的语气,更是坚定了杨慎的决议,“娘,为了惜儿好,还是给她退亲吧!”
“你就那么护着她?”杨惜的眼中含着泪,目光冷到了冰点,“明日我就带人,将她赶出京师,看她还如何作妖!”
“你、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杨慎举起手来,这一回,他真的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越大越不懂事的妹妹了。
杨夫人看着势如水火的兄妹俩,不明白了,他俩为何会闹到如此地步。
都是那个李姑娘惹出来的,真是个狐媚子,怪不得大家都这么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看看,连她那引以为傲的儿子都被迷住了,对自己的亲妹妹都敢下手。
杨夫人忙不迭上前一步,挡在了杨惜的面前。
随杨惜进屋的黄氏,则拉住了杨慎的手,“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亲兄妹之间,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