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轻颜慢慢道:“东军营的数十万大军均已归位,臣刚从边境回朝,目前边境安定,暂无战事,大军在军营中无所事事,白食军粮恐造成朝廷负担,臣请求启用军屯制。”
军屯制,即军耕制度,有战时上战场,无战时下田地,士兵们在操练后下地耕种,一方面可以自给自足,节省朝廷粮草开支,另一方面则能备不时之需。
早些年也有皇帝启用过军屯制,但那时候境内境外都不安稳,大战一场接一场,刚种进地里的稻谷还没长出来就被战马踩死了,军屯制自然无法实行下去,久而久之这个制度就蒙尘了。
现在的东祁国力昌盛,边境安稳,境内和平,实行军屯制确实能极大地减少朝廷的开支,要知道,数十万大军一天的粮草消耗可是十分惊人的。
“臣觉得乐将军的提议可行。”户部尚书梁佑出列,行礼后继续道,“陛下,今年天不如人愿,各地旱灾水灾连番而至,朝中已经拨过十余次赈灾粮,粮草库中的余粮大大减少,此时实行军屯制再好不过。”
事实上,想节省粮草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行军屯制。数十万大军数十万张口,粮草的消耗让人心惊,但他们都是朝廷的军队,朝廷不可能不拨粮。
总不可能让他们的家人送口粮吧,太荒谬了!大部分士兵入军中都是因为家境贫寒,入军中能得一份俸禄,能吃一口饱饭,能减轻家中负担,如若参军了还需要家中提供口粮,那跟在家中吃饭有差别吗?谁还会愿意过厮杀的日子?在家舒舒服服总比在战场上舔血好。
朝廷的粮草库要负担军粮,还要负担官员的份例……负担太大了。
当然,这些话梁佑都是在心里想想,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知道,他没必要说出来。
“朕同意,不过……”顾陌辞话锋一转,“荆都西北东北皆是荒地,士兵们可以去开荒,不过,数十万大军都去开荒实属不妥。”
乐轻颜再一作揖:“臣已想好,士兵们轮流开荒,还可以派遣士兵去工部帮忙,或者在御乐军中协助巡逻,总之……臣会拟一个章程,择日呈给陛下。”
总之就是不让他们闲着吃白饭,就这么简单。
“也好,乐爱卿自己酌情安排即可。”顾陌辞点点头。
出列的两人都站了回去,大堂上一片安静,再没人出来。
顾陌辞轻咳两声,道:“退朝,孙尚书,乐将军,右相,梁尚书,柳御史留下。”
其他官员缓缓离开,这四人随着顾陌辞进了御书房,书房里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顾陌辞挥退书房内站着的所有内侍和宫女,抬步走上三级较矮玉阶,坐到了正前方书案后的椅子上。
乐轻颜,高义,梁佑,柳行知四人是顾陌辞的心腹,除乐轻颜外,其余三人都是先帝留下的贤臣,遵从先帝口谕尽心扶持顾陌辞,胸腔中都跳动着一颗滚烫的忠君之心,顾陌辞很信任他们。
书案下方左右两侧各设座椅,顾陌辞让五人坐下,心腹四人各自坐了,礼部尚书孙常则一撩衣摆,重重地在正中间跪下。
四人不明所以,看向顾陌辞,顾陌辞没说话,只从书案上拿了那张万民血书,走下玉阶将摊开的血书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高义,高义看完后将血书往下传,心腹四人很快都看到了血书的内容,皆是脸色巨变。
“孙尚书,这封血书你从何而来?”顾陌辞将血书递给孙常,“方才在殿上为何不奏?你在怕什么?”
孙常俯首在地,道:“前日申时臣出门去酒楼与本家兄弟饮酒,因太久未见便聊了很多话,归家时已是傍晚。臣在府邸门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拦住,这血书便是那男子递上来的。”
轻咳两声,孙常把自己了解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那男子说自己是黔州人,他说黔州待不下去了,官兵把百姓当牲口使唤,整个黔州犹如人间熔炉,他被抓去黔州护城军里打杂,每天都会挨打,全身没一处皮肉是好的。
百姓们不敢做生意,有闺女的人家整日紧闭门窗,官兵们嚣张跋扈,大街小巷一片空荡荡,连只狗都没有。
民愤滔天,可他们手无寸铁,没有一点办法。一个被官兵打断腿的秀才写了一篇文章,百姓们聚集在一间破庙里,他们咬破指尖,在文章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被寄予厚望,躬身躲在烂菜烂叶堆里,在某个夜晚被运出黔州,之后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来到荆都,将这封浸满了百姓希望的万民血书双手奉上。
顾陌辞深吸一口气,再次仔细去看血书中的内容。
一个个鲜血写就的名字在眼前跳跃,文章的内容字字泣血,顾陌辞一阵眩晕。
黔州梧州关州三地,是昌宁侯赵青帆的封地。
光文年间,一位大将横扫敌军,护得东祁安宁,当时在位的光武帝封其为昌宁侯,赐了三州作为封地,准其子嗣承袭爵位。第一任昌宁侯规矩本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封侯以后再不肯要什么贵重赏赐,安安稳稳地带着自己一家老小长居封地。
现在的昌宁侯赵青帆,应该算是第四任昌宁侯了,顾陌辞并不了解这人,当然,他也不想了解。
因为这封万民血书。
黔州的百姓以血写名,断了腿的秀才字字泣血,控诉昌宁侯赵青帆暴戾恣睢,妄为功臣后代。
身为世袭王侯,竟强抢民女,肆意残杀百姓,手下的士兵在封地内横着走,烧房打劫无恶不作。
黔州如此凄惨,梧州关州现况如何?会更糟吗?
“方才在堂上你为何不奏?”顾陌辞道。
孙常狠狠一磕头:“陛下,臣并非不奏,只是这事若被朝中的有心人听去,黔州百姓的日子只怕是更难过了。”
“这昌宁侯竟如此胆大妄为!”高义气的一拍座椅扶手。
“这简直……不是人啊!”梁佑的指着虚空,手指不住颤抖。
“臣想知道这昌宁侯究竟意欲何为。”柳行知皱着眉头,“封地如此混乱对他而言绝无好处。”
顾陌辞点头,对孙常道:“黔州来的那个男子现在在哪?”
孙常道:“臣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
“那好,朕去你府上看看他,顺便问问详情。”顾陌辞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乐轻颜开口了:“臣去就好,陛下还是不要亲自去了。”
虽说没有规定皇帝不能出宫,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不能让什么人都见到,以防有心人不怀好意。
顾陌辞嗯一声:“那好,麻烦乐爱卿了。”
乐轻颜道声不用,然后对跪在地上的孙常道:“此事不能拖,你现在就带我去你府上。”
孙常先是抬头看了看顾陌辞,后者点头,他便从地上爬起来,道:“好,将军跟我走。”
乐轻颜跟在孙常后面快步走出御书房,整个人脸色阴沉,周身围绕着层层阴鸷。
他和一干将士们拼命守护国家拼命守护国土,是为了让东祁国泰民安,赵青帆这种废物有什么资格践踏他们的努力。
乐轻颜坐上孙常的马车,马车朝孙府前进。过了一刻钟左右,马车在孙府前停下,孙常带着乐轻颜进了府邸,走向西院。
孙常将那名男子安置在西院的一间厢房里,两人走进厢房时,那男子已经醒了,一看见孙常就挣扎着要下床。
“别动。”乐轻颜只说了两个字,然后慢慢走到床边看着男子。
男子果真没再动,抬头去看后面的孙常,道:“多谢恩公救我一命。”
孙常道声无妨,指指乐轻颜示意男子看:“这是乐将军。”
男子先是一愣,然后忍着身上的痛在床上跪下,道:“草民丁丰,见过将军。”
乐轻颜摆手示意丁丰躺回去,他看着丁丰,道:“我有事想问你。”
丁丰连忙坐端正,乐轻颜道:“血书上所言是真是假?”
丁丰忙道:“将军,那都是真的!您不在黔州,不知道那些士兵是如何凶残,看见什么值钱的物什直接上手抢,不给就打,看见漂亮丫头就抓,有闺女的人都不敢让闺女出门!”
乐轻颜继续道:“黔州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他认为,黔州惨状应该不是很早以前就发生的事。
果然,丁丰道:“就是一个月前,那时候黔州换了一个州府。”
乐轻颜皱着眉,道:“仅仅是换了一个州府黔州就变得如此了?”
丁丰道:“这州府来时还带了新的守备军,之前的守备军都去关州了。”
乐轻颜顿了顿,道:“之前听孙大人说,你在黔州守备军中打杂?”
“是,我在守备军中做些杂活。”丁丰承认的很快。
乐轻颜继续道:“有没有听过他们讲话?都说些什么?”
军中纪律严明,操练任务重,结束一天的任务后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插科打诨是常事,有时候一些信息就会在插科打诨中泄露出来。
“就说些媳妇孩子的事……”丁丰努力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对,我听过守备军说什么,要挽弓射金龙。”
此言一出,乐轻颜和孙常脸色大变。
之前的黔州州府叫李晋,老实敦厚,勤政爱民,是真真正正的父母官。后来黔州成了封地,换州府一事朝廷不曾插手,那么,新下来的州府肯定是昌宁侯身边的人,那群守备军口中的话语十有八九也是真的。
挽弓射金龙,这是想造反吗?
孙常的脸发白再发青,扼腕震怒:“大逆不道!”
乐轻颜的眉间染上一抹戾气,他继续问:“还说过什么?”
丁丰缩了缩脖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能让两人如此生气,沉吟片刻继续说:“还有什么……水蛟成龙,然后就是什么花楼里的姑娘好看……”
后面的话乐轻颜没有听清,他和孙常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