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早朝,坐在龙椅上的顾陌辞满面怒容,周身漫着冰冷气息,一干大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啪”的一声,被撕成两半的奏本从上面扔了下来,顾陌辞冷道:“柳御史,麻烦你给朕解释解释,朕怎么奢靡浪费了?”
柳行知从队列中漫步走出,跪在撕开的奏本前道:“陛下昨日出宫散步,之后坐在同心茶楼中喝了一盏茶,还叫了三名乐姬弹琴唱曲,是否有此事?”
对于皇帝出宫游玩,大臣们并不意外,他们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要知道前几代皇帝中甚至还有包青楼的,所以顾陌辞去茶楼听小曲这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不过,大臣们觉得微不足道不代表柳御史也这么觉得,身为御史,要监察百官,身为托孤大臣之一,则要负责督促皇帝。
“是又如何?朕连听曲的资格都没有么?”顾陌辞冷笑。
柳行知不骄不躁,继续说:“听完曲之后,陛下给了那三个乐姬赏赐,陛下可还记得给了多少?”
“不记得。”顾陌辞扭头。
“每人一百两银子。”柳行知说道,“对于陛下来说一百两可能不多,但对于贫苦百姓来说,一百两是一家几口人一年的花销。陛下随手赏出三百两银子时可曾想过路有饿莩?可曾想过路有冻死骨?!”
说到最后,柳行知的声音提高不少,在场的大臣们都心里一震,敬佩柳行知的同时也暗道不好。
谏言是御史的职责之一,但若是没用对方法没用对言辞,谏言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朕只有这一次赏多了点,日后朕赏少些不就好了?”顾陌辞皱起眉头。
左相刘荣连忙上前打圆场:“陛下勿动怒,御史大人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柳行知陡然拔高声音:“下次?陛下还在想下次?!”
他从袖中拿出一根短鞭:“先帝驾崩前将陛下托付与臣,要臣好生教导督促陛下。今日,臣便要替先帝好好警醒陛下!”
那是先帝在封顾陌辞为太子时赐给柳行知的笞龙鞭,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先帝说那根鞭子有鞭打新帝的权利,若是日后顾陌辞行为乖张,可以用此鞭警醒他。
顾陌辞看到鞭子的一瞬间神色就变了,其余大臣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皇上难堪,这还得了?当即就有几个人扑上去想按住柳行知。
柳行知一把推开妨碍自己的人,毫不手软地对着顾陌辞挥去一鞭,正中后者手臂:“这一鞭,警醒陛下百姓生活不易。”
很快又挥来第二鞭,正中后者手背:“这一鞭,警醒陛下记住先帝说过的简朴为上。”
第三鞭接着袭来,正中顾陌辞腰部:“这一鞭,警醒陛下记住君舟民水。”
柳行知没省着力气,三鞭下去之后,顾陌辞手臂和腰侧挨鞭子的地方都在冒血,他发髻微微凌乱,整个人狼狈得很。
“放肆!”顾陌辞低吼道。
除了柳行知以外的一干大臣纷纷跪下:“请皇上息怒。”
“皇上,保重龙体啊!”刘荣喊道。
“好一个御史!你的眼里可还有朕?!”顾陌辞说道,语气很差,似乎还夹着杀意。
柳行知直着背脊,道:“臣奉先帝遗命,陛下连先帝的话都不听了?”
“你!”顾陌辞气到手掌紧握成拳。
“请陛下息怒。”乐轻颜说道。
顾陌辞深吸几口气,道:“柳御史御前放肆,不知悔改,今停职三月,禁足府中好好思过,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去看他!谁违背旨意,格杀勿论。”
梁佑连忙上前道:“陛下,没了御史大人……”
“御史台一切事务暂由右相接管,怎么,梁爱卿也想御前放肆?”顾陌辞冷道。
梁佑连忙跪下:“臣不敢!”
整个朝堂气氛压到最低,刘荣的额上还渗出了冷汗,一时间没有人再敢说话,就连乐轻颜都没开口。
顾陌辞看着下面俯首的官员,长吁一口气道:“退朝。乐爱卿留下,朕与你谈谈军屯制的事。”
大臣们依次退下,刘荣跟柳行知说着什么,柳行知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乐轻颜跟着顾陌辞进了御书房,顾陌辞把御书房里所有伺候的人都屏退,最后一个退下的宫女关紧门,顾陌辞直起的腰才弯了下去。
“嘶,好疼。”顾陌辞呲着牙看手背上的伤口,“柳御史还真是想了个好法子,这么一来就有理由久不上朝了,还能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顾陌辞不由得暗自赞叹自己的表现,那表情那动作那语气都跟真的一样,简直完美。
乐轻颜拿起顾陌辞受伤的手背看了看,又顺着手背往上往下看了手臂和腰侧,眉间皱起深深沟壑:“御史大人下手太重了。”
顾陌辞不在意地摆摆那只没受伤的手,道:“无妨,越真越好。这点小伤没多久就好了。”
乐轻颜依旧皱着眉,似乎不大高兴,顾陌辞伸手戳了戳他皱起的眉心,笑道:“没事的,别在意。御史大人脱身成功,安之你怎么办?”
“臣有位叫千影的暗卫精通易容术。明日朝会上臣就请旨实行军屯制,然后让千影装作臣的模样带兵过去开荒,具体事项臣都和他说过了,他都清楚。”乐轻颜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帕子包住顾陌辞手背上的伤口,“千影嘴很严,不是多事的人,这件事交给他再好不过。”
顾陌辞点头:“可以,那你记得把事情跟千影交代清楚,不要露馅。”
“臣知道了。”乐轻颜道。
顾陌辞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乐轻颜的一只手托着他的手,那条白手帕搭在他的手背上,手帕已经被鲜血染红,乐轻颜的指尖无意识在他的掌心摩挲,他忍不住笑了笑,道:“安之,以后私下里自称我就好了,别一口一个臣,听着好别扭。”
乐轻颜开口想说什么,顾陌辞猜到他是想说什么规矩不可废,连忙开口塞住他的话:“你再一口一个臣我就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了。”乐轻颜终于妥协。
顾陌辞满意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脸上迅速严肃起来:“安之,有件重要的事我想跟你说一声。”
见他忽然严肃,乐轻颜愣了片刻也开始严肃:“陛下请说。”
顾陌辞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百分正经,他似乎要说一件极其机密的大事,乐轻颜不由得更加严肃,心里也开始想方法计谋。
但是,沉默片刻后顾陌辞说的却是一句:“我能去你府上蹭一顿饭吗?”
“?”乐轻颜懵了。
“我还想吃上次那个烧鹅,可以吗?”顾陌辞两眼放光。
“……”乐轻颜的嘴角抽了抽。
所以这就是那件重要的事么?
因为准备食材需要时间,所以顾陌辞决定在乐轻颜府上吃晚饭。
“福全,你去跟御膳房说说,午膳做一道菜就行。”御书房里,顾陌辞一边打开奏折一边吩咐旁边站着的福全。
为了晚上能吃更多,中午就要吃少一点,嗯,想想就有点小激动。
福全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道:“陛下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御膳房的菜需要改进?”
顾陌辞摆手:“不是,朕早膳用的有点多,这会子儿还不大饿。”
不能把他要出去开小灶的事说出去。
福全这才放下心:“是,奴才这就去吩咐。”
福全踩着无声的步子离开,御书房里除了顾陌辞就没其他人了,他安静地低头看奏本,一手拿着朱笔在上面批字。
柳行知和乐轻颜一起去黔州,黔州的事应该能顺利解决,待黔州平定下来,朝廷得派个合适的有能力的新州府过去整顿黔州,还要拨粮食下去救济百姓……要让梁佑先拟个章程。
再者,凭几句话还不能完全定下昌宁侯想谋反的罪,死不承认这种事谁都会,必须要抓住证据让他无法反驳。如果一切顺利,就能一举收回黔关梧三州封地,顺带削了昌宁侯的爵位。
父皇说的没错,侯爵官吏有不忠之心就必须尽快铲平。
只不过……昌宁侯和他那两个哥哥会不会有联系呢?两个亲王加一个侯爵,手中兵马少说也有十万,虽然与东军营那四十万大军相比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但十万兵马依旧是不小的数目。
顾陌辞不太愿意打起来,他担心粮草支撑不住。而且,乐轻颜从边境战役中回来没多久,耗损的军费尚未补齐,新的一批军械也还没做好,即使人数上有压制,打起仗来也吃亏。
决明那边应该还在去豫王封地的路上,豫王为冀王提供军械,先盯死豫王,到时候再想办法切断他运输军械的路线,在最坏情况发生之前,他要把潜藏的危险先解决。
顾陌辞一边批奏本一边把事情想了个透彻,脑子灵活运转手下速度也不慢,看过的奏本慢慢叠了起来,很快就比没看过的那堆奏本叠得更高。
顾陌辞今年二十有二,已经登基四年,这四年里他在御书房书案上睡觉的次数比在龙塌上睡的次数都要多,每天都要看一堆折子,忙起来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常常是通宵一夜小憩片刻又要匆忙准备上朝。
要是谁在他面前说做皇帝快乐,他一定一巴掌扫过去。不当君主不知君主难,旁人只看到他锦衣玉食珍奇满屋,有谁想过他背后的辛苦。
顾陌辞觉得,他可能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英勇秃头。
又看了半个时辰,所有奏本终于看完,福全正好在这个时候敲门告诉他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就摆在西偏殿。
顾陌辞点头,打开御书房深吸一口气,然后迈开步子。
偌大的餐桌上只有一碟菜与一碗饭相依为命,顾陌辞拿起筷子快速吃饭,吃完饭后他就往花园走,想散散步顺便消消食。
花园里摇曳的金菊让他疲劳的眼睛得到片刻舒缓,顾陌辞揉揉眼睛,一手捶了捶自己的脖颈,另一手捶了捶自己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