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应声而停,此时离善慈堂还有一段距离,顾陌辞跳下车,吩咐小将士把车停在原地,然后带着福全步行走过去。
“不要暴露身份。”顾陌辞压低声音对福全道。
他之所以亲自过来,是想亲眼看看花了那么多银子的善慈堂是什么模样。
隐藏身份时看到的东西更有可能是真的。
“是,公子。”福全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善慈堂大门大开,门口两侧站着四个侍卫,顾陌辞上前说自己是来捐善款的,侍卫便让他进了门。
前厅很大,有几个十来岁的小童在洒扫屋舍,几个女童在擦洗长廊两侧的长椅。
绕过前厅来到中厅,原本应该是一大片空地的中厅却出现六栋小楼,楼内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每栋小楼有四层,每层有六间屋室,顾陌辞站在其中一栋楼的屋室前侧耳细听,里面传来的竟是朗朗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童音在屋室回荡,传进顾陌辞耳里,顾陌辞惊讶之余又有些欣慰。
那个李安在居然在善慈堂内办了私塾,难怪开销比之前大了很多。
顾陌辞继续往前走,几个小孩争吵的声音传进了耳朵,生生把他心里的算盘打乱了。
不远处几个六七岁的小童手持木棍相互对峙,几个孩子面目狰狞,神情刚毅,仿佛他们真的身在战场,手中的木棍也变成了宝剑。
“我以后要当士兵!我要报效东祁!”
“就你那个矮个子,还没上战场就被人踩扁了!”
“吃我一剑!”
……
几个小孩吵吵闹闹,顾陌辞觉得有趣,干脆停在原地看他们,小孩子打着打着就停了下来,大口喘气,似乎是累了。
“我以后要当将军!我还要做像神武将军那样的大英雄!”其中一个小孩子说道,模样很认真。
顾陌辞在听见乐轻颜的名字时竖起了耳朵,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一帮孩子夸乐轻颜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厉害。
“这神武将军在民间倒是威望极高。”福全低声道。
顾陌辞闻言笑笑:“那当然,朕的一半江山都是他护着呢。”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自豪与骄傲。
“去后院看看吧。”顾陌辞说着,转身往后院走,福全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后院也很宽敞,东西两侧是孩子们睡觉的屋舍,每一间屋舍看上去都很新,似乎是翻新过。
顾陌辞踩着淡绿的草往前走,走到后花园,远远就看见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嬉笑打闹。
在这里玩的孩子年龄都在五六岁左右,每个孩子都穿着干净的衣裳,或吃零嘴或跑跑跳跳。
一个天命之年的人手上端着一碗饭,脚步蹒跚地跟在一个看上去只有四岁的男童身后跑,边跑边舀起一勺饭:“快快快,停下来吃一口,爷爷跑不动了。”
顾陌辞定睛,福全轻声道:“陛下,那是掌管善慈堂的李大夫。”
“朕知道,朕只是没想到……他竟这么尽心尽力。”顾陌辞道。
善慈堂油水不多,照顾孩子又是一件繁琐事,所以这个差事并不讨喜。当年善慈堂落成,急需一位官员走马上任时,柳行知推荐了李安在,李安在也很痛痛快快的上任了。顾陌辞以为他有坏心思,便派人偷偷监督他半年之久,来人回禀时称李大人十分认真,凡事亲力亲为。
他还以为是做样子,今日一看才知道,是真的。
李安在跑的气喘吁吁,面上却依旧笑呵呵的,那男童见没人再追了,迈着小短腿跑回李安在身边拉他的袖子。
李安在顺势喂一口饭,轻轻捏了捏孩子圆润的脸颊。
“李大夫。”顾陌辞慢步走过去。
李安在往声源望去,惊的险些摔了手中的饭,连忙要跪下行礼:“皇上!”
顾陌辞提前扶住了他:“不必行礼,朕只是来看看。”
李安在垂首道:“臣一直按照陛下所说,细心对待这些孩子,从未怠慢。”
顾陌辞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笑道:“朕知道,朕有别的要问你。”
李安在连忙道:“陛下请讲。”
顾陌辞扭头看了看,四周除了孩子,还有一些照顾人的侍女,他道:“换个地方讲。”
李安在点头,连忙带路。
两人走进西侧的一间厢房,房间里除了必要家具以外,再没有多余摆设,一扇山水画屏风算是这间房里最浓墨重彩的东西了。
“这是臣的房间。臣这里没什么好茶,还请陛下莫要怪罪。”李安在走到房间内的圆桌边倒了一盏茶给顾陌辞。
“无妨。”顾陌辞在圆桌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接过李安在手里的粗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微涩,茶香浅淡,这是偏下等的茶叶。
顾陌辞面不改色的将茶水吞了下去,对站着搓手的李安在说:“爱卿也坐,朕就问你几句话。”
李安在坐下,道:“陛下请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欺瞒陛下。”
“好。”顾陌辞点头,道,“朕方才从前厅过来,见中院新建了几栋楼……近来善慈堂的花销比之前多了很多,朕是想仔细问问,爱卿都将银两花在了哪些地方?”
李安在道了一句陛下稍等,然后绕过那扇山水画屏风走到后面,没一会儿就拿了个深蓝封皮的册子过来。
“陛下请看,这是近一年慈善堂的账本。”李安在将账本递给顾陌辞,翻开到上月的账目,“中院那几栋楼在上个月刚竣工,拿到户部拔下来的三万银两后,臣扩大了书苑,置办了文房四宝与桌椅,请了教书先生,修缮了破旧的房顶房檐,还添了些花草树木。”
“这个月的银子下来后,臣给先生结了薪资,购置了一批布匹与棉花给孩子们做冬衣,还请人修缮了东西两侧的寝房。对了,中院西边新建了几十间寝房,现在还未竣工,陛下可以去看看。”
李安在把这两个月的花销细说一遍,顾陌辞在心中默默盘算。
“这账本真实么?”顾陌辞问的很直接。
据说有些人为了贪污会准备两份账本,他倒是不介意派人查询账本的真伪,他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李安在连忙跪下,诚恳道:“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这账本绝对是真的。”
顾陌辞低头去翻账本:“起来吧。”
李安在起来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顾陌辞快速把今年所记的账都看了一遍,每一条都能对的上,他松了一口气。
顾陌辞扭头对着李安在说:“在善慈堂办学堂的想法很好,你也做的很不错,柳御史没看错人。”
善慈堂里的孩子在十五岁以后就要离开善慈堂,若他们既目不识丁又品行不正,指不定会成为山匪或流寇中的一员,到那时候还会给朝廷增加负担。
李安在被皇帝亲口夸奖,兴奋之色现于面上:“皇上言重,能得御史大人的青睐是下官的荣幸。”
顾陌辞又夸了几句,顺口道:“快到正午了,朕在善慈堂用一餐午饭,爱卿不介意吧?”
李安在道:“善慈堂只有粗茶淡饭,还望陛下不要嫌弃,臣现在就去准备。”
李安在躬身退出房间,房间内只剩下顾陌辞一个人。
顾陌辞又喝一口茶水,苦涩在舌尖流连许久都未消去。他在房间内环顾片刻,又站起身走了两步,最后在山水屏风前停下。
这间房间实在是简朴,若是李安在不说这是自己的房间,他大概会以为这是哪位小厮的住所。
房间小到十几步就能走完,本该放置摆件的木架上只有几个装药粉的小瓷瓶,书桌后面的书架上倒是有很多书,只是大部分书都卷了角烂了页,想来已经被人翻过许多次了。
“福全,回宫后去国安书院找蒋少傅,让他从书库里拿一套典籍,你再亲自把典籍送到善慈堂。”顾陌辞顺手拿起一本卷角的书翻看两页,里面的内容是东祁的律法。
福全道:“是。”
“再去织造院拿一床棉被过来。”顾陌辞又看到了床上那张薄薄的衾被。
“是,”福全扭头在房间内看看,道,“陛下忙于朝政,实在不必在这等小事上耗费心思。不如交给奴才来办?奴才一定办妥帖。”
顾陌辞点头:“也行,那就辛苦你了。”
福全忙道:“奴才不辛苦。”
顾陌辞笑笑,走回桌边将茶水饮尽,然后走出了房间。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撒下万丈金光,顾陌辞站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去看外面院子里撒欢玩耍的孩子。
如果十二年前就有善慈堂这样的地方,小五就不需要住在那样黑乎乎的屋子里,不需要饥一餐饱一餐,也不会被人伢子打得全身是伤。
如果他们还能见面,小五还会不会记得他?
“皇上。”夜沉突然出现在顾陌辞身侧。
顾陌辞回过神,笑道:“怎么了?”
夜沉单膝跪下,双手高举,掌心中有一节细如手指的竹筒:“主子来信了。”
顾陌辞挑了挑眉,伸手拿过竹筒,有些哭笑不得道:“安之才走了几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写信来了?”
这么离不得我?莫不是想我想的紧?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顾陌辞就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夜沉没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主子的做法是有些奇怪。
顾陌辞打开竹筒,把信纸拿出来展开,细细看完后就把信纸叠好塞进袖袋,脸颊有些红晕:“什么嘛……”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呢?居然是一系列起居饮食的关心,例如吃饭吃饱,天冷加衣和晚上看折子时别着凉,还让他晚上睡觉别踢被子。
他小时候才踢被子,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好吗?!
分开几个时辰就写这种信,要不要这么贴心啊?要不要那么像出远门的丈夫给小娇妻写的酸话啊!?
嘁,什么丈夫,什么小娇妻!
顾陌辞轻咳两声,按耐下心里的情绪道:“你家主子,咳,挺贴心。”
夜沉抬头,一脸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