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到底是真心待他还是惺惺作态,带在身边就看得出来。
若他真有二心,此法还能防止他去助力谋反。
心思被人一语戳破,顾陌辞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没开口,沈复就先说话了:“你有这种顾虑是应当的,大哥二哥都能动手,我这个四哥自然也有隐患。”
“以前父皇总说你仁厚,心思单纯,我却觉得你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沈复看向顾陌辞,“你仁慈,但不会感情用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分的很清楚,不会轻易被人言左右,甚至……理智过头,这般人若不为肱骨不为君主,都是暴殄天物。”
顾陌辞垂着头,静静听着沈复讲话。
“我不会害你,更不会谋你的权争你的位,”沈复很严肃,撩起下摆跪在顾陌辞面前,弯腰叩了一个头。
“若臣不忠不义,夺陛下皇位皇权,陛下将臣千刀万剐,臣也毫无怨言。”
拱手时是亲人,叩首时是君臣,这就是皇室宗族众人心照不宣的准则。
沈复见顾陌辞向来都是行拱手礼,顾陌辞极少让他行跪礼,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觉得有些别扭。
话说到这里,什么都说的很清楚了,沈复不再开口,依旧跪在原地,额头贴着柔软的白毛地毯。
有时候多言则过,对聪明人往往不用说太多话,否则会让自己的话显得很不真实。
“皇兄,”顾陌辞伸手扶起沈复,“朕信你。”
若沈复真要下手,这一路过来他已经能得手许多次了。
其实他对沈复的怀疑不是很深,只停在推测的阶段,他潜意识里觉得沈复不会伤他。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以前有想过帮你清奸佞,后来我发现这不需要我动手,你自己就可以。”沈复起来后坐回自己之前的位置,把剩下的棋子收拾干净。
顾陌辞抿了抿唇,道:“父皇把奸佞都清的差不多了,我只是抓了些漏网之鱼。”
沈复笑笑,捡起另一个话题道:“现在是十月,算着日子,过几日就到大哥家的世子满十六岁了。”
顾陌辞抬抬眼皮:“是么?”
“嗯,”沈复点头,把话说的很明白,“可以接去荆都教导了。”
东祁律令规定,封地王世子在年满十六岁后就要离开封地前往荆都长住,住多久全看皇帝意愿,没皇帝的准允绝对不可离开荆都。
这条律令上写着此举是为了教导世子仁义礼智信,待其承爵后能识大体顾大局,管理好自己封地内的事宜,但它背后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谁都看得出来。
无非就是送世子来当质子,方便君主牵制封地王。
“大哥的心思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复道,“我知你心中过意不去,但这事办好了能减少很多麻烦。”
顾陌辞双手扣在一起,一只手的手指有规律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兄放心,我会尽快安排。”
儿子在荆都做质子,冀王应该能安分一段时间。
顾陌辞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想起豫王世子只比冀王世子小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两人一起召进荆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若他没记错,这两孩子小时候都挺讨喜的,学会走路时还偷偷趴过他的窗台看他听课。
“十月的南历没有太冷,这倒是比荆都好很多。”顾陌辞说道,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
“南方之地多湿热,十一月左右才开始冷,”沈复道,“我听闻南历极南有一小岛,四季温暖如春,可惜要坐船才能去那岛上,有点麻烦。”
顾陌辞正要回答,马车突然停了,有马蹄声从前方而来,他掀起车帘,看见面色凝重的乐轻颜正打马奔向这里。
“怎么了?”顾陌辞有种不好的预感。
乐轻颜在马上拱手:“方才恰巧碰到了赶来南历送信的荆都信使。”
“陛下,”乐轻颜与顾陌辞对视,眸中满是凝重,“右相殁了。”
元祯四年十月二十日,右相高义殁于相府。二十三日,高氏一族族长自西南玢城而来,将其遗体葬入祖坟。
十一月十日,元祯帝自南历赶回,念右相生前作为,追封其为二等侯爵,封号“忠义”,于次日迁葬仙鹤冢。
迁葬当日,数百黎民跟随棺椁前行恸哭,前来吊唁之人不在少数。
顾陌辞站在右相府的大院里出神,耳畔尽是登基前高义的教导。
“太子殿下,这百姓所求,无非是衣食富足,解决好生计大事,天下就不会有反叛起义之辈了。”
“殿下可记得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当爱民如子,方能使轻舟在水上顺行无阻。”
“臣相信陛下会做一代明君,日后千古流芳。”
顾陌辞狠狠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高义的死虽不至于让他痛彻心扉,但也让他心里不好受。
“陛下,仵作来了。”福全走到旁边轻声道。
顾陌辞转身:“带过来。”
福全躬身退下,不多时,一个穿着深灰衣袍的高瘦中年男子走过游廊,恭恭敬敬地走到顾陌辞面前跪下:“参见陛下。”
“平身,”顾陌辞开门见山道,“朕听闻右相死后是你验的尸,可看出些什么?”
那仵作站起身道:“回陛下,右相双唇乌紫,面部隐有紫斑,是心疾之症。”
顾陌辞道:“你的意思是右相是心疾突发而亡?”
之前从未听说过高义有心疾!
“是。”仵作道。
顾陌辞反反复复又问了几次,仵作一口咬定是心疾而亡,坚决不肯再说更多,总是圆滑地把顾陌辞的问题绕过去。
来回几次顾陌辞就烦了,福全是个会看眼色的,见顾陌辞面色不虞连忙让人退下。
“陛下勿气,这人不明事理,进刑部过一遍堂就好了。”福全走到顾陌辞身边道。
顾陌辞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在朕面前都撒谎撒的理直气壮,去了刑部还会说什么出来?难不成刑部比朕还大?”
高义没有心疾,这仵作这么斩钉截铁地肯定高义是因心疾而死,那高义的死就绝对与旁人有关。
仵作不肯说实话,顾陌辞又不可能命人再次开棺,事情到这里似乎无法再查下去了。
“陛下息怒!奴才没有这个想法!”福全忙不迭要跪下,顾陌辞一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示意自己没生气。
“陛下勿急,我有办法。”一个声音传来。
顾陌辞感觉自己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听得了,扭头往声源看去,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窄袖武服的人对着自己行了个礼。
“平身,你是?”顾陌辞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自己。
一旁的福全见顾陌辞不认识对方,连忙上前一步挡在顾陌辞面前,大声呵斥来人:“站住,别再往前了,当心冲撞陛下!”
来人面露尴尬之色,再次行了个礼,道:“陛下,我是千影。”
千影?想起来了!
顾陌辞一拍脑袋,让福全去大门外守着,然后对千影道:“抱歉,你上次是安之的模样,我没认出你……你真容还挺好看。”
千影伸手摸了摸脸,笑道:“陛下,这也是假面。”
“你不会一年四季都用假面吧?”顾陌辞惊道。
“确实如此,”千影笑笑,把话题扯回正道,“陛下想知道右相的事,不需要找仵作,找我就可以。”
顾陌辞疑惑地看着千影,千影从胸口拿出一本小册子,道:“我也看过右相的遗体,详情我都记下来了,陛下请看。”
顾陌辞接过册子,翻了前面几页仔细看,千影只记了几页的内容,但这些内容足以让顾陌辞肯定高义是被暗杀的想法。
“这几日辛苦你了,事情过去后朕自有赏赐。”顾陌辞把册子递还回去。
“陛下说笑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千影接过册子道,“陛下若有事就叫我,我先去了。”
顾陌辞嗯一声,千影迈着大步离开了院子。
“安之呢?”顾陌辞把福全喊回来问道。
“神武将军去巡查之前开垦的荒地了。”福全道,“算算时辰,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顾陌辞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又仔细回想小册子上的内容。
太阳穴与头顶各有几个细孔,想必是被银针刺入了,刺的角度十分刁钻,直奔死穴去的。
用银针杀人还真是好办法,杀人无声,还不费力。
顾陌辞眯了眯眼,在心里揣摩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陛下,神武将军回来了。”福全突然喊道,随后而来的就是乐轻颜的声音:“参见陛下。”
这两人聚在一起时要么商量大事,要么动作暧昧,福全不敢听也不敢看,垂着头悄声退下了,将原地留给两人。
“我们猜对了,”乐轻颜说道,“东南官道中有埋伏。”
收到高义死讯当天,顾陌辞打算走最近的东南官道回荆都,被沈复乐轻颜二人制止了。
乐轻颜的理由很简单,东南官道近一半的路程都在山乐中,谁也无法保证山乐中没藏人,在没有斥候打探路况的前提下贸然前进,很容易遭遇危险。
沈复的想法与乐轻颜一样,但他还提了另一个想法。
此时顾陌辞不在荆都,乐轻颜亦不在荆都,而有着监视之职的高义在此时身亡,对谁的好处最大不言而喻。
那个人想办法杀了高义,而顾陌辞乐轻颜二人都曾是高义座下的学生,这两人得知消息后一定会想提前赶回荆都,既然要走近路,肯定会选东南官道。
某些人起了谋反心思,想趁此机会夺下皇位,为永绝后患,这人定会想办法杀了顾陌辞,甚至还会想把随行的乐轻颜沈复一起杀了。
只要几人进了山乐……“不幸被流匪杀害”实在是个最好不过的说辞。
那人铤而走险,必然想一举成功,所以东南山乐里的叛军人数绝不在少数。
换句话说就是,顾陌辞的车驾进去后,就没有再出来的可能了。
把这些事情串起来,就能感觉到这些都是计划好的——有人要引顾陌辞走那条东南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