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地牢设计的倒好,俨然一间小型居室,干净整洁,如果忽略每间牢房右手边斑驳暗沉的行刑室的话。白梨花主的牢房被布置成月白色的模样,鲛纱帘,白梨床,以一盏仙灯为光,看起来舒雅别致。江溪云暗叹,“这还是牢房吗?”
言毕便察觉风满楼在身后轻笑。风满楼啧了一声,轻声道:“你且瞧瞧这些布置再说话。看着是一等一的鲛纱帘,一等一的白玉木,实则连那青瓷水杯都被下满了大大小小的咒法,不断抽空她体内的灵气神息,将其神魂捆死在骨相上,再一点一点强制剥落,后重新附回去,如此反复,永不停歇。每样物品的咒法惩治不同,雷电、业火、寒冰、风刃,一样一样叠加在犯人身上,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内里谁知道遭受着什么折磨。”他示意江溪云看窝在牢中一角,不愿触碰任何东西甚至情愿只着单衣席地而坐的白梨花主,“不信,你瞧她就知道了。”
瞧见白梨花主衣衫单薄隐隐约约的模样,江溪云条件反射一挥手,化出一条桃色绸带,蒙住了风满楼的眼睛。
风满楼:“……”
你要蒙我眼睛,换种颜色的绸条可好?
江溪云面不改色,定了定声,微微笑道:“可是白梨花主,子期姑娘?”
……
很久之后,江溪云方听到一阵嘶哑到似不属于正常人的声音:“桃花花主,江溪云。久仰大名。”
音落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江溪云还恍惚能听到刚刚如同砂石走地般的声音,她轻咳一声:“你我先前本是同职,何苦这般……”斟酌许久后,微微叹声,“嗟磨自己。”
“呵。”又是许久之后,牢房一角才传来喑哑的一声气音,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仙魔本同源,何来嗟磨一说。”
说话间,子期慢慢抬头,江溪云这才看清她如今的模样。想来从前的她也是一位面容姣好眉眼温柔的姑娘,生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眉如远山,唇若丹霞,额间一点白梨花。只可惜在天地牢中折磨多日,如今一张俏脸惨白,双眼呆滞无神,从右额角蔓延下来数道血丝,慢慢爬满半张面颊,连额间的白梨花也变作了血色。
风满楼扯下蒙在眼上的绸带,皱眉向着子期望了一眼,低声道:“她身上有道不能多讲话的禁咒,不知道是谁下的,你抓紧问话,我怕她多答几句便暴毙了。”
不能讲话的禁咒叫禁语咒,不能多讲话的禁咒叫梵音咒,江溪云的记忆里蓦然冒出这几个字,也不知是谁从前同她讲过,好似是魔界为防魔族被抓难忍刑罚吐露消息的禁咒。至于子期身上是谁下了此等禁咒,她真猜不出来。
天地牢内并无窗户,四面环墙,仅靠仙灯照明。江溪云借着灯光打量子期的脸,额上那一点梨花愈发红得妖冶,她轻轻摇头,“你何时堕的仙?”
哪怕逆光,二人仍旧能清楚地看见子期的瞳孔剧缩,她张了张口,最终狠声问:“你如何得知?”
“你那堕仙印记如有实质,绝非三日之寒。你将堕仙印记藏于被种了魔才显现的血丝红梨之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蒙骗于天界数年不知,甚至被抓也无人知你堕仙的?”江溪云渐渐寒了声。
她隐约有了个猜想,但她不敢确定。
果然,那又喑哑一分的嗓音道:“千年前。”
江溪云一震。
千年前,颜泽被天帝钉上“堕神”一名,倾全天界之力追杀,可疑的是颜泽并未有过堕神痕迹。千年前山崩地裂的追逃并不作假,千年前“堕神”之时天地色变的异相也并不作假,那必然是要堕神者另有其人。子期仅是堕仙,威力不足以令天地色变,神河倒流,那便是还有比她更强的人,一起,甘愿堕入了魔族。
“你千年前混在颜泽身边,堕仙引来天界异相,且将魔气混杂在他身上。我不知你如何蒙骗了众神甚至天帝的眼睛,让诸生皆觉颜泽堕神,于是倾天界之力将其抓捕,封于第九重天。”江溪云深吸一口气,又道:“可你一人威力不足以撼动神河倒流,你身边定然有更强大的堕神之力。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子期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答非所问却不否认江溪云所说的一切,“你去过第九重天了?”
“去过了。”江溪云轻声道。
子期的表情一瞬间扭曲起来,看得出她很想笑,可禁制所迫,她笑不出来,却不知她为何要笑得那般张狂。她慢慢平复下来,嘶哑着嗓音道:“难为你我皆局中子,魔非魔、神非神,行子途中诸多差错,却拗不过结局已定,挣扎皆是徒劳。天魔之争无论如何都会打响,多说无用,你二人不如早些回去准备自己怎么死才好!”
从一开始的嗓音嘶哑,到最后的字字咯血,子期面上的血丝红梨几乎要嵌进她的骨肉之中,分外狰狞。江溪云则震惊于子期话中“局中子”一词,她咬牙,偏要子期将话讲个分明:“何来布局,谁去布局?!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却是被风满楼一伸手抚上肩头,温声道:“冷静一下,我来问。”瞧见江溪云后退两步,风满楼面上顿时覆满寒霜,声音中的冰冷如有实质,迅速攀上子期身骨:“魔族诱神堕魔,诱数族与其勾结,若说布局,岂不是你魔尊千年机关算尽,要颠覆整个世界?你族戮百神、断轮回,不怕天道反噬,要你们万魔性命吗?”
谁知子期却古怪地笑起来,“断轮回?轮回不曾有过,何来我辈断它一说?身死魂消,但散难聚,你做的什么美梦?”
风满楼一僵。
江溪云也古怪地瞧一眼风满楼,猝不及防被风满楼握住双肩,克制又疯狂地晃了几晃:“听到了吗,这世间只有五界,神、仙、人、妖、魔,并无冥界!”
江溪云淡定如初:“有什么可奇怪的吗?九重天划给仙神,并称天界,九重天以下,妖人魔三界混而居中,地下为实,不存在任何生灵。”言罢奇道:“你到底几岁?怎么还在做梦?哪里来轮回一说,你还妄想死后魂魄不散,继续下一辈子?”
却不料风满楼苦笑起来,道:“若真无轮回,我何必苦苦纠缠于此。”
江溪云的内心立刻腾起一种微妙的情感。那种情感,半分酸涩,却是九成九的好奇和兴奋,一时又联想到之前司重说自己为一人成了神将,难不成眼前这位也是为一人成了龙?不是,为一人成天跟在她身后,……打探消息?
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于是心中那份微妙的感情一变再变,江溪云不由得问:“你也是为一人?”
问完就觉得自己唐突了。江溪云暗暗拧眉,正想说什么话找补找补,却听风满楼沉声问:“……也?何人同你说过相似的话吗?”
“……”江溪云盯着风满楼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嘴里就冒出个字:“无。”心中却是想,你同司重一个二个的,分明是心中有事,却偏要拿我消遣的模样。
在心中感叹一番自己苦当消遣玩意儿后,再问子期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了,来来回回便是一句“仙魔本同源”的话,颠来倒去地说。江溪云慨然,转头对着风满楼低声道:“我两日后还需去趟第九重天,你若想来,提早拿风信通知我一声,我带你去。若你不想来,便无需知会我,届时我自行前往。”
“那怎么行。”风满楼又恢复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去还是得陪你去,怎么说那里也算得上禁地,出了事好歹我能帮衬一二。”
江溪云回敬他一个白眼。
说是帮衬,瞧着那天梓珞大婚,实则添乱。说起梓珞……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低沉只消一瞬,江溪云抬眼,示意风满楼同她一道离开,再问子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转身欲走时,子期极度嘶哑又疯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是嘶吼般的,“人非人,魂非魂!亲近则死,枉为生人!”
这句话炸得江溪云头皮发麻,再要问时,却见子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几个神兵已然逼近,手持剑杖,如临大敌般瞧着厥过去的子期,而后才撤回半步,向江溪云风满楼二人一拱手:“多有冒犯。”
江溪云微微颔首,看了风满楼一眼。风满楼会意,二人快速离开了仙牢。子期那一声惊动了很多把守仙牢的神兵,江溪云站在门口,等了半晌,却不见司重出来,方微微叹口气,“咱们先走罢。”
风满楼低低应了一声。
人非人,魂非魂。亲近则死,枉为生人……
语意,大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