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圈仙神冷着一张脸,面对着疼到跪地蜷缩的颜泽无动于衷,江溪云几乎要怀疑他们的心都被妖怪吞吃了去,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冷血无情。颜泽眉心的夕雾花分明还是干净的模样,毫无堕神印记,周围人却无一反驳,迅速盖棺定论,居心几何,教人不得不作他念!
江溪云勉强抬眼看向四周,仙神百位林林总总,窃笑者有,冷眼者有,茫然者有,不屑者亦有。她一个一个分辨过去,这才骇然发现,站在司重身后不远处的九天玄女的脸,长得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怪不得那些人都说,自己乃一滴玄女泪落于九天所化,今日得见玄女一面,方知其中深意。
再欲细看时,九天玄女却已冷着别过脸去,露出一张藏在她身后的半边染满血污的脸来,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晰。江溪云正要凝神时,那张脸却自己往前蹿了一蹿,她这才看清,那哪里是血污半面,分明是刚堕仙不久的,子期的脸!
一张俏脸从右额角蔓下血丝红梨,却很好的被血污覆盖住了模样,连额心的红梨花都将众人蒙骗了去。至于那些血污从何而来,便是一道狰狞伤口自她右额角而生,沿着血丝红梨的纹路横亘半张面颊,严丝合缝,若不细辨,根本瞧不出来。江溪云猛然反应过来,子期原是用这种方法遮掩住了她堕仙的印记,加上各种掩盖隐藏的法术,在天界浑浑噩噩千余载,竟无人识出。
江溪云咬牙再看,四周果然有从前子期的三个仙童,分散藏于人群的各个角落。只是彼时的颜泽注意不到这些,他只是草草环视一圈便收回了目光,声音森冷如刮骨,语调无波无澜,“凭你一人口舌,倾天界之力大费周章至此,也是件震撼事。”
天帝不答话,这事自有他身边之人代劳。十二神尊之一的刹雪尊荼柏站出来,那是一个发衣雪白,长相温婉的姑娘,原身是十二生肖中的雪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天界与旁人交涉,也向来是她头一个站出来。江溪云看她眉峰微蹙,眨了眨一双好看的眸子,雪白衣角上还绽着几朵血桃花,轻声道:“凤主。”
却是一声下去,天帝先不悦,“他有什么资格被称作凤主?”
“呵。”颜泽依旧是那冷淡的表情,唇角是压制不住的轻蔑,“本座与天地伴生,长你七八万岁有余,若本座不喜,你是连这句凤主也没资格叫的。”
天帝一听,又要发作,却被颜泽一道如有实质的剔骨目光森然扫过来,竟教他生生压制了一头。江溪云看得骇然,就算被逼到如斯境界,颜泽周身的威压依旧让人不敢小觑,若他处于全盛时期,又该有多恐怖?
刹雪尊荼柏定了定神,稳住了刚刚被扫视一眼而惊动的魂魄,方继续开口:“凤主,多有得罪。我且问你,你可知自己如何被天帝下命令剿杀?”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饶是立于远处的司重面色也白了几分。只是这话由荼柏说出口,被那温软轻飘的嗓音一缠,江溪云心叹,是个人都生不起气来。果然,颜泽只略微沉默,便道:“蔑我堕神,其心可诛。”
荼柏被话中的冷意惊出一身汗,只得强自稳定心神,又道:“你暂居第四重天归离所,那归离所的大火,是何人而放?”
颜泽不抬眼,只是慢慢尽力给自己挪一个稳妥的位置。江溪云的视线随着颜泽一阵晃悠,接着听他冷然道:“凤凰明火。”
“且是了。那再问凤主,何故放凤凰明火?”荼柏继续镇定。
颜泽嗤笑,似是不屑道:“心中郁结,无处可发。”
荼柏又问:“为何郁结?”
这次颜泽沉默了好久,四周也沉默了好久,久到江溪云以为她已经脱出了颜泽的记忆时,冷不丁听他答:“头疼欲裂,腹中燥火难平。”
“于是放出凤凰明火,天地色变,神河倒流?”荼柏呼出口气。
江溪云当即意识到,刹雪尊这分明是在套话,一步一步引诱颜泽自己走进陷阱里,自己承认所谓的事实!
颜泽也猛然察觉到了不妥之处,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是一个从很久之前便开始谋划的圈套!有人从他生活习惯入手,知晓他因身怀凤凰明火心中难免燥郁,于是将错就错,诱他自己放出业火,再结合天地异变,扣死他堕神为魔这顶帽子!
那边厢,刹雪尊仍在不知死活地继续柔声道:“堕神者,引天地变色,神河倒流。凤主不仅如此,还放业火烧了第四重天,你……”
于是从前觉得温婉可人的嗓音这一刻在江溪云听来也终于变成虚伪至极令人作呕的声响,那反胃感从心底升起来,密密麻麻如跗骨之蛆攀上她的意识,几乎要教她暴起。果然下一刻,颜泽便抬起他尚能活动的右手,森冷地瞧着刹雪尊,只轻轻打了个响指,眼底浮出一层诡异的笑意——
刹那间,荼柏的喉管处爆开一团比周遭红云还要深沉的黑红色血雾,一丛丛烈焰自血雾处迅速由零星火点蔓延成通天红焰,只消一瞬间,刹雪尊连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灰烬,在颜泽弹指间,飘散了个干净。
竟是神魂俱销,一丝气息不存。
众人大骇,一时间惊疑不定地瞧着颜泽,却只见他毫无温度地勾了勾唇角,“乱说话的狗,留着有何用。”
如此被人当众挑衅权威,还将十二神尊之一连皮骨带神魂地灭了个干净,天帝再也难忍怒气,大吼出声:“月摇!朕命你快快拿下此等妖物!”
月摇领命称是,瞬息间提剑刺来,前后不过半息时间,恍惚那月摇佩剑光耀的剑芒便逼至身前。颜泽刚要出手抵挡,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覆上来,耳边沉下去三个轻灵的字,“不要看。”
随即是一声闷哼,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颜泽胸口一路喷溅至小腹,透过薄薄的衣衫,轻飘飘黏在他的身上。
颜泽一僵,江溪云亦是一僵。她的视野跟着颜泽黑了下去,但却也清楚地知晓,他腹上那股渐渐寒凉的粘稠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颜泽微颤着左手,扒开了覆在他双眼上的那只手。江溪云这才看清,原是被仙家桎梏在他身侧不得动的凤凰族人,一个尚算年幼的小姑娘,在最后关头爆发挣脱了钳制,用身体为他挡住了这一剑。
临去时,还不忘遮住颜泽的双眼,轻飘飘又安稳地告诉他,“不要看。”
娇俏可人的面庞在颜泽的注视下迅速灰败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迅速抽干了她身体里的血,很快便只余一副皮囊挂在空落落的骨架上。怀中尚有族人余温,那灰白的面皮却明明白白地告诉颜泽,什么都没了。
他呆愣了一瞬。
也就是那一瞬,月摇再次提剑刺来,身后五将也张弓搭箭,无一不是冲着颜泽的方向。却在距离颜泽一丈不到的地方,再次横向飞扑来几道人影,几声轻微的“噗嗤”声,几滴飞溅的鲜血,还有被遮在身后严严实实的那一尊神,凤凰之主,颜泽。
天帝恼羞成怒,一挥手,更多的仙神张弓搭箭,提剑舞刀,更多的凤凰族人飞扑而上。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那些凤凰族人,或老或幼,或男或女,不论地位高低,不论身手几何,此刻纷纷挣脱仙家的钳制,用最原始的方法,死死地将颜泽护在身后。化作人形挡不住,那便化成原身,赫赤、樱草、姜黄、竹青、牙白、黛螺,各色长羽将那一圈死死护住,双翅、雀身、尾羽,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凤羽坠地,血流如注。
血瀑如练,日月并轨。无星无风,不死不生。
江溪云忽然想起,平素那些人对于千年前的某一场天界内变绝口不谈,就算不慎流落只言片语,也立刻退而远之,敬谢不敏。
那一场惨烈到近乎以凤凰一族鲜血洗刷九天的战争,几乎杀尽了凤凰所有的族人。
希望种进地里去,绝望开出花来。
猎凤之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