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觉得那个时代的人当真是和现在的人非常不一样。
有时候他会想,难道真的是完全不同的时空?即便有极为相似的文明基因,也不代表是前后延续的同一个时空。她信手拈来的典故,观点,对于他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就好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般。
然而即便是相同的时空,她原来的那个时代距今也太过遥远了,遥远到他在很多事情上都难以理解。
也许是因为他和她之间是如此不同,又能够在这么大的不同里时不时就寻找到共通点,所以他才总是乐此不彼地想要和她互动,如同走入了一个巨大的乐园,他能够在里头呆一辈子,乐不思蜀。
“我刚刚想到了一个成语,乐不思蜀。”
凤殊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跳跃到“乐不思蜀”上了,怔了怔。
君临将之前的所思所想详细地描述了一遍,“你看,我总是这样追着你跑。不单只是身体上的追着你跑,想要缩短物理距离,在心理上我也一直在向着你的方向飞奔。
我真觉得你对于我来说就是宝藏,我可以欣赏一辈子,还可以和你就这样面对面地过一辈子,你永远都不会使我感到厌烦,腻味,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与众不同的,乐趣无穷的,让我想要征服,更想要保护,想要把你藏起来,让谁都看不见,碰不着,独属于我……”
凤殊嘴角抽抽。
他这么形容,就好像她之于他像是百玩不厌的玩具。
“你是孩子吗?”
“嗯?”
“你不是孩子你怎么会想要把人当做玩具一样来对待?”
原本温柔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
君临发现他现在面对她的时候很难做到温柔缱绻,她总是轻而易举地用一两句话便让他破功,气得恨不得揍她一顿。
“凤殊,你就不能温柔一点?明明你对其他人都总是笑脸相向的,对我怎么就总是冷言冷语?”
她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要冤。
“我怎么对别人就笑脸相向,对你就冷言冷语了?”
“现在就是明证。你对七姐笑眯眯,对姐夫也笑眯眯,对平辈都这么温柔,对长辈晚辈就更不用说了。唯有对我总是莫名其妙发冷气,要不干脆动手打架,好像温柔这东西你压根就没有一样。”
君临提醒她地上还有她刚才用来砸他的果核。
“你看,我对你这么与众不同,你还不高兴,难道你希望我对你就没有一点和对其他人不同的地方,这样才欢喜?”
不得已,凤殊从他的角度出发去解释这件事。
难道她直接告诉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就很容易窝火?她其实情绪控制能力从小就算很强,后来在慧山的教导下,则更加收发自如,哪怕没有达到慧山随心所欲的程度,也算是自控力不错的。然而碰到他却如江河决堤,情绪往往难以收敛。
“你这是,甜言蜜语?我是不是应该表示一番受宠若惊?”
君临一点都不相信她这个解释。
如果他对于她来说真的有她自己所说的这么与众不同,她对他就不可能一直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仿佛她永远都不会允许他当真走进她的世界。
要是能够像她闯入他的世界一样,他也能够闯入她原来的世界,生活几年,亲身观察一段时间,也许他才能够真正明白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什么吧?
让她成为今天的她的属于久远过去时空的那一部分,哪怕她愿意和他分享,他也总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你到底在想什么?说我神游天外,我看你才是思想上开小差。”
凤殊摇了摇头,“反正那对兄妹就让姐夫处理好了,我们什么都不用理会。
以后遇到同样的情况,哪怕需要你来善后,也尽量少杀生吧,没必要手染鲜血。
当然,穷凶极恶之徒,又或者强于我们能够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的人对我们下杀手的话,我们直接反杀回去好了,否则一次又一次的追杀我们,日子就不用过了。
我其实没兴趣和同为人类的人打架,不过如果是败类,仇人,杀了也就杀了,他们招惹了我,那就该死,否则我难以自保,何谈追求个人幸福。
弱者的话,放他们一马也没什么。强者永远都是朝更强者挥刀的,只有弱者才会朝更弱者挥刀。我希望你是强者,更是君子。嗯,这也是我对自身的寄语。”
君临挑眉,“君子?”
强者他理解,但是君子?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君子?信守承诺?保家卫国?像她过去的家族男丁一样?
凤殊挠了挠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君临摇头。哪怕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他也记不住,更别提听谁说起来了。
“古代有一本书叫《周易》,有一个人叫孔子,这句话就是孔子为这本书写的《象传》里的话。简而言之,真正的君子就应当像天一样刚强,自强不息,像地一样气势厚实,容载万物。”
“《周易》是什么样的书?孔子是什么样的人?《象传》这本书是《周易》这本书的演绎,还是注解?”
君临难得听她说起具体的书名和人名,饶有兴趣地问道。
凤殊又没有专研过《周易》,她能够知道这句话的出处,还是得益于家族里的夫子对四书五经特别感兴趣,所以他教姑娘家也从不忌讳,倾囊相授。
她虽然对读书也下了几年苦功夫,但是重心依旧是放在习武上。如果她在凤家待到二十岁,也许她当真能在文武方面都打下更为厚实的基础,就像那些武师揶揄她的那样,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的凤家九姑娘。
凤殊扯了扯嘴角。
“我也一知半解,实际上我并没有通读过,因为当年我年纪还太小,并不适合读《周易》,刚才的举例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从长辈那里听到的一鳞半爪,但因为印象深刻,所以才会一直记着。
这句话差不多算是凤家男子的行事准则之一,因为我从小习武,在演武场也是被当成男丁对待,所以哪怕是姑娘家,我也知道自己要向君子这样的高度看齐。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无所得矣。’这是古代一个皇帝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能不能成为君子,很重要,也不重要,哪怕终生做不到,心向往之,时刻三省吾身,那么就会有所精益。
孔子是我们那个时空非常重要的人物,名丘,字仲尼。孔子的‘子’原本是公侯伯子爵的爵位的一种,但后来演变为当时的人们对于有道德、有学问、有地位的人的尊称,再再后来成为对年老有德行有声望的长辈的尊称,到了我生活的时代,则特别指代有着君子一样品行的老师。
凤家的几位夫子都说孔夫子是最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虽然生活在久远的年代,但直到我出生的时候,他的大名与生平事迹依旧家喻户晓,每一个读书人都知道他,每一个不识字的人也都听说过他。即便是没有读书权利的闺阁女子,也知道他的大名。
总之一句话概括的话,他算是我们那个国家横贯古今的精神上的老师。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被尊称为‘天纵之圣’,他死后多年,依旧被所有朝代的人尊称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读书人启蒙的时候,往往都要跪拜祖师爷,所以小孩刚进书塾时,都会朝孔子的画像磕头。
当然,那是男子的权利。男子从小都有受教育权,士农工商,哪怕是最末等的商人家庭的男孩子,也是可以读书的,只是往往没有参加科举的权利。
姑娘家的话,家庭好一些的,都会教自家女孩识字,没有条件的则完全放任自流,读书识字不能吃不能穿,她们就算学富五车,也是无法靠读书谋生的,因为没有光明正大的受教育权,更没有科举入仕的权利,所以千年以来,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
不是女人没有读书识字的智慧与毅力,而是社会认为女人不需要读书。
然而读书是男人的权利,更是男人需要借此磨炼自身智识从而能够谋生并且建功立业的最佳途径。对于男人而言,读书的重要性也有明确的说法,来自于一位皇帝所做的劝勉天下读书人刻苦读书的诗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诗说的什么意思呢?只要读书读得足够好,男人就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财富权力与女人,就可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朝代,人们都有这样的一个共识,男人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够真正地出人头地。那些认为读书不重要的人,不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就是痴傻愚昧低人一等。
对于读书人的推崇,也让孔子这位万世师表当真声名远播。”
凤殊发现自己扯远了,又拐了回来。
“总之,读书人和我们武将还是很不一样的。武将同样要从小读书习字,可学的都是怎么行军打仗,更多的偏向于如何攻防,真正的在军事上守护国家,武学底子才是我们的根基。文人的话,四书五经才是他们要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底子。
文人往往都更偏向于是治理国家的执政人才,武将则是打天下守天下的军事人才。打个比方,爱德加斯汀就更像是文人,姐夫就更像是武将。”
君临大致听明白了,细节的话自然并不全懂,但这也足够他了解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教育是怎么样的情形了。
“女性是从小到大都是男性的附庸?”
“嗯,基本上是这样。因为不能读书习字,也不能习武参军,不能种地,不能经商,所有一切的谋生方式都被堵死了。
也不对,是应该说绝大部分的女性的谋生方式都被堵死了。困苦家庭的姑娘家是不得不抛头露面的,她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两大方向,要么成为某个权力之家或者财富之家的奴婢,要么成为青楼女子,通过身体换取活下去的本钱。
少数姑娘家则是因为自家经商,所以也能够明里暗里做一点事,又或者像我一样,被我师傅带离正经的社会环境,成为江湖人士,便大致上不拘束于自己女子的身份,特立独行。
啊,还有一个,是可以落发为尼。等于男性出家为和尚,女人也可以选择常伴青灯古佛。但这种情况往往是家族本身不差,能够给尼姑庵供奉灯油钱,又或者干脆在自己家里念佛,无论如何,只是不嫁人生子而已,本质上也不是谋生,是被自己出生的家族供养到老而已。
因为被社会杜绝了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谋生的可能,所以女子往往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无数的女人一生都得依靠父亲丈夫与儿子来养活,他们就是她得以生存的根基。
万一不幸出生在了父亲不喜的家族,女子未婚前的日子往往不会太好过。如果家族本身底蕴丰厚,也许还能够得到家族本身的庇护,不需要太过仰父亲的鼻息。如果家族不堪,那么直接被父亲卖了换钱换权等等的都是平常事。
嫁人之后也是那样,不管夫家本身如何,都得看丈夫的眼色行事。如果没有生养,或者一生都无法生育到儿子,又或者生育到的儿子无法健康长大,那么她依旧到老了也无依无靠。
因为儿子就是家族的根基,没有儿子,意味着夫家还不能算是她的家。她只有通过生养到健康的儿子,通过儿子平安长大,又成功娶妻生子,才能够算是在夫家真正地扎下根来。哪怕丈夫不喜儿子不孝顺,夫家也是她的家,才基本上是名正言顺了。”
她的母亲,就是因为没有生下儿子,才会觉得自己前路断绝。说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