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两年总共见到过六次薛历川身上染血的样子,但那大多都是沾上的敌人的血。身处高位,皇帝身边隐忧不断,时常会遭人暗算袭击,肩负皇帝人身安全的侍卫队便首当其冲。食君俸禄,与君分忧,既然进了侍卫队,那便是把命交给皇家,生死无算,若是其他人出现伤亡,皇帝顶多动下嘴皮子,赐下封赏抚恤亲属,然而薛历川自然比之不同,每次他身先士卒的冲到刀光剑影前,皇帝都会提心吊胆,失了冷静。
其实薛历川身为侍卫长,虽不如皇家暗卫身手了得,但他实力足可独挡一面,并不需要皇帝为他担心。他擅使剑,平日里温和谦厚,对敌时却像换了个人,沉着冷静,一招一式都是直取要害的杀招,溅了满身鲜血眼睛里还是纯如稚子的神色。皇帝每次见他仗剑而立、形如鬼神的模样都会情浴攀升,想把他拉过来压在身下。
薛历川身上唯一一次沾着自己的血,还是皇帝自己命人下的手。那是万平十年初春,皇帝那时还未对他有什么想法,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晰,只记得自己当时有提升过那么一个人做他的副侍卫长。
那年春季朝中祭祀因邻邦皇室的到访格外隆重繁琐,宫内各处都在加派人手,轮休告假的大小官员也都被召回,只有这位皇帝刚提升没多久的副侍卫长遍寻不见踪影,所幸期间并未出什么纰漏,直到祭祀结束,当时的侍卫长才将此事上报给皇帝。
为确保随时听候皇帝调派,侍卫队之间心照不宣的保留着即使轮休告假也不离京过远的条例,但毕竟并未有明文规定,又恰逢皇帝受用了邻邦进献的异域美人,销魂蚀骨的新鲜劲还没散去,心中舒爽,自然宽宏大度,没给薛历川定下失职之罪,只薄示惩戒,让人把他拉到刑房受顿罚了事。
那一年大概是注定了皇室灾劫,皇帝性情冷漠难以长情,无所牵绊的过了三十余载,偏在那一年栽了跟头,不知是什么鬼魅迷惑了心窍,难得好奇心起,去刑房看望了自己的副侍卫长,自此便多了个摘除不掉的软肋。
薛历川被带到刑房受了鞭刑,执刑的也算是侍卫队兄弟,平时都互有照应,习武之人也知道如何拿捏分寸,三十几鞭下去,虽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看着吓人,但却未伤到筋骨,抹上伤药,顶多再疼个大半夜就没什么感觉了。
皇帝到刑房的时候,就见薛历川刚受完刑还挂在刑架上没放下来,他上身精赤,下身衣裤也被鞭子抽刮的破破烂烂,除了脸上,全身鞭痕纵横,伤口处嫩肉翻卷狰狞可怖。皇帝直直站在他面前,扫了眼这具带着艳红痕迹的俊美身体,看他皱紧眉头极力忍耐,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惊讶抬头时眼睛里被疼痛刺激的水气氤氲。
像是突然拿掉了蒙在眼前的纱布,关于这个人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图像跟面前这张苍白隐忍的脸对上了号,他的样貌及过往举动都在皇帝脑海里明朗起来。
“历川?!”
“回圣上,是属下。”
那是皇帝第一次这样亲昵的唤薛历川的名字,他身体里充斥着莫名的焦躁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舒解。他语调旖旎婉转,尾音轻佻暧昧,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惶恐不安的揣度起皇帝的心思。但薛历川却无知觉,只是忍着痛苦,嗓音沙哑的回皇帝问话。
那时候薛历川身上的血还刺不痛皇帝的眼,他只是兴致勃勃的与他说些无意义的话,并发现自己对此有些上瘾。他从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只要想起这个小侍卫会受伤他就会心痛难安,会因为他重伤垂危而如此惊惶失措。
皇帝在众目睽睽下抱着薛历川进了屋。内室里仁王早穿戴好下了床,另有婢女换上了崭新锦被,见薛历川气息虚弱,不禁皱眉,说了句“臣去叫于林过来”,便急匆匆离开。
皇帝小心翼翼的将薛历川放在床上,然后撕开他身上破损衣物,唤来内室婢女送上清水棉布,自己动手,小心仔细的为他清理身上血迹。
薛历川身上伤口大小规则不一,每一处都入肉见骨,显然是遭到众多高手的围攻,胸膛上有大片乌青,手指轻轻抚上去都能引来他的震颤。皇帝心中阴霾大盛,如今情况有变,他有很多命令要下,很多事情需要他重新布署,但他看着薛历川没有生气的脸,只是想着让他活着,然后找到这身上每一处伤口的源头,让他们十倍奉还。
于林跟着仁王进来时,便见皇帝面色沉郁,空气凝滞的比之屋外寒夜还要冰冷。于林曾为宫中太医,在仁王还是太子时便服侍左右,经的事多了,皇家人的心思总能猜上八九不离十,这会儿看见屋中情形,便知事急礼轻,匆匆告了声罪便上前诊治。
为方便诊治,皇帝给薛历川身上只留了条亵裤。于林先为他把了脉,然后只掀开他上身锦被,察看那些大小伤口,等确定了其它各处狰狞可怖的伤并不致命,使他昏迷不醒的正是胸膛上那大块乌印,便重又盖上,转身向皇帝回报。
“禀圣上。薛大人胸骨断裂,推挤到心脏,穴道受制,胸腔内气血不顺,伤情实在是刻不容缓。但小人能力所限,若是勉强为薛大人医治,恐有性命之危,而江湖上武学之道甚是玄妙,倘若有江湖人为薛大人医治,定可无碍。”
于林说了一大堆,皇帝根本没怎么听进去,只是听到最后说要找江湖人来,立时转头看向仁王。他身边算得上江湖人的,只有手下暗卫,但他们此时身在城外,等收到消息赶来,怕是来不及了,王府里也并没什么高手在,若是平时,仁王倒是可以帮得上忙,但他现在自己都重伤未愈,光是勉强站在地上,都需要极大忍耐,现在唯有一人可以用上。
仁王心下苦笑,这世上的机缘巧合就是如此不公,有的人挡不住天降好运,而有的人就噩运连连。他想到自己与那个名叫卫城的杀手费心周旋,这次连命都快搭上了,才总算逮住他,本想等大事了却伤势养好,就能随心所欲享用折腾他了,却还是出了这种事,便觉得自己便是那噩运连连的倒霉蛋。
“臣去办。”仁王应了声,便转身离去,于林也跟着退守到外屋,内室里立时空荡荡寂静无声。
皇帝侧坐在床边,他伸手抚上薛历川的脸颊,用手指一遍遍确认他的气息温度。窗外细风呜咽,枯树枝条簌簌作响,外屋杂乱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像是突然放大拉缓了回响在皇帝耳中,他一时觉得时间难熬,仁王久去不归,一时又觉得时间过快,薛历川的生气在飞速流逝,总之惶惶然不得安宁。
“圣上,臣把人带来了。”
其实不过半盏茶功夫,仁王便带着人过来了,还没进门便急急通报,话音刚落便领着人进了内室。
跟在仁王身边的是个年轻男人,他眉目俊朗,表情冷漠,一身黑衣遮掩下还是能闻到淡淡血腥味,正是皇帝遍寻不着袭击了仁王的那名杀手。
“快!”皇帝无暇多想,起身让出位置,方便他上前疗伤。
杀手也不多言,走上前也是先替薛历川探了脉,心里大概有了底后,先在他胸膛处用巧劲推拿一番。虽然力度不大,但他动作粗暴,手指挤压上去甚至都能听到骨头移位的声音。
“圣上,他信得过。”仁王观看着皇帝的表情,忍不住替那杀手担了保。
皇帝点点头,也明白眼下不是心疼这种程度痛苦的时候。
杀手不受外界影响,只自顾自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将薛历川拉坐起,自己盘腿坐于身后,然后双掌运气抵上他的后背,引自身内力冲破他受制穴道。
皇帝不懂这些江湖人的疗伤之术,只紧盯着薛历川脸上的表情变化。空气中时间的流逝又变得令人煎熬的缓慢,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薛历川的脸上开始冒出细密汗珠,嘴唇颤动着,头上还隐有白雾蒸腾,皇帝不知道这是喜是忧,只攥紧了拳头咬牙忍耐。等见他身体摇摇欲坠着突然哇的一声吐出大口淤血来,皇帝再顾不得其他,惊惶的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另一边杀手却是撤掌收功,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怎样?”
“交给大夫…”杀手顿了顿,他气息不稳,脸色比刚进来时更加苍白,身上那股血腥味也更加浓郁,但瞥见仁王向他靠近时,还是挺直腰板,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小心调养,月余可痊愈。”
皇帝松了口气,手中下意识的又将怀里人抱的紧了紧。“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明日日中。”
皇帝点头,掌心摸到薛历川后背上湿黏一片,汗水血水交杂,想来会极不舒服,便扬声唤外间婢女准备热水纱布,好为他清理身体。抬头唤人时,转眼间瞥见仁王沉默着立在那里,眼神阴冷的紧盯着杀手,似怒非怒,
“皇兄!你帮朕传消息给青龙,让他进城。然后你就去歇着,不用过来这里了。”仁王说动杀手过来救人,不论如何用的定是他不喜欢的筹码,这交易是他为皇帝做下的,皇帝又欠下了他的人情。
“是,臣告退。”
仁王带着杀手离开。深冬寒夜,仁王伤势未愈,仗着内功深厚才忍到现在,如今这边用不到他,他也就不再坚持。况且,他和身边这个人可没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