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三昧火锻之,以夜光珠镶之,名号巨光。”——《春十二记·其七》
绿漪连着病了几日,明凌坐在床畔捏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多年不见我那师兄,听闻他收了一群不省心的徒弟,本指望带着你去给为师长长脸,让他好生眼馋一番,奈何你偏在这时候病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师妹去罢。”
绿漪本昏昏沉沉,听了这话蓦然睁开眼睛:“我没事的师父,明日便能好了。”
她的眸子异乎寻常地明亮,明凌摸了摸她的额头:“都烧成这样了,还逞能。”
绿漪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被明凌不由分说地按回被子里。她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虚弱:“我已经好很多了,再把药喝了,睡一觉就好了。就带我去吧师父。”
明凌给她掖着被角,心内奇怪。绿漪是他众多徒弟中最乖巧的一个,太乖巧了,以至于如果她不是自己的首徒,自己甚至很可能会忽略掉这个徒弟。对于自己的安排她从来都是乖巧听从,这还是第一次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要求什么。
铃罗过来送药,明凌接过来吹了吹递到绿漪嘴边,见她只是眼巴巴地把自己望着,忍不住失笑:“好,只要你明日能好起来,师父便带你去。”
绿漪喝了药,目光虚无地落在侍立在侧的铃罗身上。她的眼神太过空洞,铃罗忍不住担忧地叫了声:“师姐?”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迅速收回了目光。明凌给她重新盖好被子:“若你明日好不了,我可带铃罗去了。”
绿漪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师父放心。”
半夜铃罗听见响动,起来发现绿漪裹成一团,守在小炉边烧水,吓了一跳:“师姐你渴了?怎么不喊我?”
绿漪在黑暗里摇头,铃罗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不烧了。”起身时发现绿漪定定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师姐?你快回床上躺着罢,生病莫不是生傻了。”
水壶里咕嘟咕嘟地响着,绿漪忽然伸手捏住铃罗的腕,轻声道:“对不起。”
铃罗越发相信她是烧傻了,要扶她回床上去,她却站着不动,纤细的双手套上了铃罗的颈间。铃罗低头看见脖子上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听绿漪说道:“这个坠子你从小就问我要,送给你。”
“师姐你出一趟门弄得像再也不见似的。”铃罗失笑,“好啦,不烧了明日便可以跟师父去参加师伯的寿宴啦。快些睡吧。”
绿漪躺在床上看着描花的帷幔,耳边是铃罗均匀的呼吸,闭了闭眼,心道:最好……最好是……
再也不见。
苍兰山高耸入云,巍峨的山门耸立于山腰处,混着山中朦朦胧胧的雾气,显现出威严又奇异的美感。山门处早便立着两个人影,为首那个一袭白衣,风姿卓然,朗声笑道:“一别经年,师弟别来无恙。”
绿漪凝眸看向山门,听着师父师伯寒暄了半晌,然后响起一把清冷的声音:“斐有君见过师叔。”
真是冷啊。绿漪终于将视线落在声音的来源处,这样想。
苍兰山主明风的五十大寿办得极其低调,绿漪猜测他大约只给明凌发了一份请柬。寿宴上绿漪低首为师父布菜,看得明风艳羡不已:“你这徒弟真是乖巧,不像我那几个,不知何时才能让我省省心享点清福。”
明凌笑得得意,宽慰他道:“我瞧着有君很不错。日后他掌管了苍兰山,你便可放心了。”
席间觥筹交错,绿漪借着抬袖饮酒的动作向坐在对首的斐有君投去又轻又快的一瞥。那少年即便坐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脸上仍是冷冷清清,周遭的热闹气息近不得他分毫。绿漪莫名心中一痛。她有心搭话,可除了第一面时叫了一声“师兄”,换来对方淡淡的点头外,她与他也没什么交集。
绿漪垂下目光,身边的师父已经带了点醉意:“我出去透透气。”
明凌向来酒量浅,却还总不肯承认。绿漪无可奈何地向师伯知会了一声,便扶起明凌带了他去后花园。后花园有一条浅浅小溪,绿漪将帕子在溪水里浸湿,贴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师父,疼不疼?”
明凌哼唧了一声,舒服地靠着绿漪。绿漪摇头笑了笑,待要扶他回席上时,转身却发现斐有君立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道站了多久。绿漪吓了一跳,斐有君并未看她,向明凌行了个礼:“师父说师叔酒量浅,有些不放心,命我扶师叔回房。师叔这边请。”
绿漪愣愣地看他,觉得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垂眸说了句“多谢师兄”,明凌靠在她身上不满道:“回什么房,我还清醒着呢。”
他踉踉跄跄要站好,反而带得绿漪一个趔趄,幸而斐有君及时伸手扶了一把。他的手是冰凉的,吐出来的话也冒着寒气:“师妹小心。”
绿漪仓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眸也冰凉,平静如古井,掀不起一丝波澜。
离开前夕,绿漪咬了咬唇,敲开了明风的门:“师伯……”
明风没有收女弟子,因而很喜欢这个乖巧贴心的师侄,见她神色踌躇,关切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跟师伯说。”
“我……我上次见斐师兄在竹林里练剑,身姿潇洒剑意凛然,大受启发。”绿漪低声道,“我这些年功力迟迟没有长进,师父说是到了瓶颈,要靠悟性慢慢突破……师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斐师兄学一段时间的剑?”
这说辞太过蹩脚,明风抚着胡子沉吟,绿漪于是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我很敬佩斐师兄。”
明风见了她这幅小女儿情态,心内顿时了然,含着笑意道:“他既是你师兄,指点你自是应当的。你放心,你师父那里由我去说,日后你便随着有君安心学剑。”
“多谢师伯。”绿漪喜不自禁地退下了,出了门后却敛去喜色,心里忍不住想,若是铃罗……若是铃罗,大抵不用她开口,师伯也一定会把她留下的。
绿漪望着渐渐沉没的太阳,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