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她说什么,“不是二十一就走?”
“不是。”韩高氏看着小寒说, “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不知道啥时候就死了,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 兴许还是最后一次, 我不能多过几天?”
这话说的,甭说立夏,小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没有。”
“那就给我买年初五的票。”韩高氏一锤定音, “小艾正帮你大嫂做饭, 你去看看。”
小寒想叹气,张开嘴深吸一口气, “好。立夏过来帮忙。”
走出房门, 立夏就问:“你——”
“你想吃什么?”韩高氏耳不聋眼不花,小寒担心她听见, 打断立夏的话,“我见你早上买了五花肉和排骨, 怎么吃?”说着话冲立夏使个眼色,回头再说。
立夏:“爸和二嫂晌午不回来,咱晌午做排骨, 晚上吃红烧肉和蒸米饭。”
“我全做了。”小寒和立夏以前没少说韩高氏厉害, 能手撕她妈, 脚踢她婆婆,以至于田蓉打心眼里敬畏韩高氏,就想好好招待她,“排骨都快炖好了。”
立夏听到她的声音,透过窗户往里看,一个炉子上冒着香味,一个炉子上焯肉,“我买的多,大嫂。”
“那怎么办?”田蓉问。
小寒走进去,“做好了盛一半出来放柜子里,留着晚上吃。我记得立夏买藕和土豆了,我削几节藕和几个土豆,跟排骨一块炖。红烧肉里放点银耳吧。”说话间弟弟妹妹,“可以吗?”
小艾闻到排骨味都快流口水了,使劲点点头。
“蒸米饭了?大嫂。”小寒问。
田蓉:“对,都好了。”
“那就这样吧。”小寒道,“怎么没看到大哥和二哥?”
小艾说:“我知道,大姐,那两个大哥领着囡囡和妞妞玩去了,说是十二点半回来。”
小寒:“那等他们回来再吃饭。你们去问问奶奶下午想去哪儿?”
“大姐不用上班吗?”小虎开口。
小寒笑道:“我是临时工。”
“咳咳……”田蓉呛着了。
鬼精如小艾立刻看出不对,“我姐不是临时工?”
“你晚上就知道了。”田蓉摇头笑笑,“你们都出去吧,我把炉子堵上,小火炖一会儿就好了。”
小艾扭头看向小寒。小寒嘴角含笑,却没有开口的打算,小艾冲她扮个鬼脸就去找韩高氏。
小寒答应让她住到年初五,韩高氏高兴了,又听小艾说小寒打算陪她出去玩,韩高氏出来就说,“你上半天班了,在家歇歇吧,等你闲了再去。”
立夏惊讶,转向小寒,你奶奶又怎么了?
“明天有空。”小寒道,“往后得过了二十五才能抽出一整天时间。”随即冲立夏使个眼色,回头再说。
立夏见状,就喊小艾和小虎洗手。
韩高氏到堂屋里,夏明仁和夏明义也抱着孩子回来了。小寒把菜端上桌,小艾拿着筷子就夹,小寒朝她手背上一巴掌,“人齐了再吃。”
“不懂事!”韩高氏瞪一眼小艾,“我还没拿筷子,你慌啥?”
小艾瘪瘪嘴不服气,韩高氏朝她头上一巴掌。
夏明义端着米饭进来,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老太太真舍得,“小艾,在家里没关系,到了外边人家会觉得你没礼貌。”
“老实了吧。”立夏把碗放到韩高氏面前,“还当你是几年前的你?再过半年就满十五周岁,搁古代就及笄了。”
小艾张张嘴想反驳,一看小寒进来,瘪瘪嘴,老老实实放下筷子。
小寒端着两碗米饭,递给立夏一碗,“你在家养成习惯,到了外面人家一看你拿筷子,就知道你很有教养。”
小艾看看韩高氏,又看看最后进来的田蓉,见她们都不讲话,“咋养?”
“有长辈在,长辈先吃。”小寒道,“吃饭时别吧嗒嘴,也别咬筷子,也别乱翻菜盆。人家见你只吃菜,会招呼你吃肉,甚至会夹了放你碗里。”
小艾不信,肉夹给她?哪有这么好的事。
“现在买肉不要肉票,跟以前不一样了。”小寒道,“谁家来客,都会去农副市场买几斤肉。”看向韩高氏,“奶奶,说起这个我就得说说你,赶明儿回到家,也隔三差五去镇上买点肉,给他俩解解馋,小艾也不至于看到肉眼都直了。”
韩高氏睨了她一眼,“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吃好的,我不知道?还不是没钱。”
此话一出,夏明义转向韩高氏,随即看小寒。小寒轻笑一声,“得了吧奶奶,这话也就骗骗小艾和小虎。你养的那些鸡一个月能卖九块钱,一次买三斤肉,一个月够买四——”
“全买肉,拿啥供他俩上学?”韩高氏反问,“你给?”
夏明仁睁大眼,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夏明义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她逮着机会就要钱。
“立夏说了,他俩上高中的钱我们给。”小寒道,“您忘了?还是故意提醒我?”
韩高氏噎住了,“我,就算你们给,不留点钱留着看病拿药?”
“你的猪呢?”小寒道,“还有你养的鸭子呢?奶奶,不是我吓唬你,就小艾馋成这样,人家一块红烧肉就能把她哄走。”
小艾不高兴了,“我又不傻。”
“两块呢?”立夏问,“一盆呢?跟你说天天给你做红烧肉呢?”
小艾心动了。
韩高氏恼了,朝她头上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
“奶奶……”小艾下意识捂住脑袋,“干啥打我?是大姐说你。”
韩高氏:“知道我干啥打你。你再这么没出息,我打断你的腿。还有你,小虎。”
“我,我啥也没干。”小虎一脸无辜,“我又不是二姐。”
韩高氏:“你不是最好。否则我也打断你的腿。”
小虎吓得哆嗦了一下。
小寒开口道,“先吃饭。奶奶,我跟你说的话别不放在心上。你现在一个月花九块钱买肉,将来他俩有本事,一个月给你五十。”
“你还要给我钱,我到现在连你一毛钱也没见着。”韩高氏满不高兴地说。
小寒:“我是个学生,为啥去工作?别说你不知道。”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立夏去接你们,来回车费是五十块钱,我二嫂一个月才挣五十。”顿了顿,“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手上宽裕,你不说,我会给你一百块。”
小寒昨天说她去上班,韩高氏就纳闷,她一个学生上啥班啊。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韩高氏心虚,讷讷道,“你是中专生,我以为能赚不少。”
“小寒是大学生。”立夏话音落下,小艾筷子上的红烧肉掉碗里,小虎咬着自己的舌头,韩高氏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模样。立夏笑笑,一边吃饭一边把小寒为何没考中专,而考大学的事说给她们听,最后才说,“小寒说她去工作就是拍戏。”
小艾忙问:“晚上拍?”
“晚上?”立夏不懂。
小艾看向田蓉。
“小寒拍了一部电视剧,晚上重播你们就能看到了。”立夏道。
韩高氏眉头紧皱,“你现在是戏子?”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看向她。韩高氏反问:“我说错了?”
“小寒是人民艺术家,和你知道的戏子不一样。”立夏道。
小寒笑道,“你这样说我奶奶听不懂。以前打仗的时候有文艺兵去前线慰问演出,奶奶知道吗?属于那种。毕业还给分配工作,老了还有退休金。你知道的那是唱大戏的。”
“你这样说我就懂了。”韩高氏道,“就像咱们村的赤脚大夫和镇上的医生。不对,那以后要是再有大革命,得斗你。”
立夏:“她不当演员,考上中专,是个知识分子,也得斗她。”
“姐夫说得对。”小艾道,“奶奶,我姐是大学生啊。”
韩高氏眉头舒展,“赚了多少钱?”
夏明义连忙捂住嘴,这老太太怎么三句话不离钱。
“一百块。”小寒道。
韩高氏算一下:“一个电视剧就是一百,拍多久?”
“一个多月。”小寒道。
韩高氏眉头皱起来,“没比当工人多多少。”
“当工人没当演员自由。”立夏道,“小寒若是去工厂,今天下午也得去上班,请假还会扣工资。”
韩高氏:“照你这样说,今天下午不去也不扣钱?”
“不扣。”小寒道,“把戏拍好就行了。”
韩高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会演戏?我咋不知道。”
“我不会,老师教的。”小寒道,“我都学一年半了,奶奶,榆木脑袋也开窍了。”
韩高氏:“你跟榆木脑袋也没啥区别。”
“奶奶!”立夏道,“怎么说话呢?小寒是你亲孙女。”
韩高氏:“人家的孙女老娘才懒得说。”
立夏噎着了。
夏明义又想笑,“亲家奶奶,吃肉,吃肉。这个藕和土豆也好吃。”
“你也吃。”韩高氏意识到立夏的两个哥都在,不好再说他,“明天去哪儿买衣裳?小寒。”
小寒:“最大的百货商店。”
“那不是得坐车?”田蓉道。
小寒点点头,“大嫂去不去?”
“妞妞还小,我就不去了。”田蓉道。
小寒:“明儿二嫂休息,带上囡囡和妞妞,一起出去逛逛。你抱累了,我和二嫂也能帮你抱。”
“我也能帮你。”小艾道。
田蓉看向夏明仁。
立夏啧一声:“出去逛逛也得问大哥。”
夏明仁呼吸一窒,张嘴就想喷立夏,眼角余光注意到韩高氏停下来,咬咬牙,压住火气,“你大嫂是问我去不去,不知道就别乱说。”
“那是我误会您了,大兄。”立夏阴阳怪气道。
夏明仁噎住了,“你——”
“大哥吃菜。”夏明义拦住,“囡囡正看你。”
夏明仁扭头,囡囡抬起头,仿佛在问,大伯,你又要打我小叔叔吗?
“你去吧。”夏明仁深吸一口气,对田蓉说。
田蓉“嗯”一声,就喂妞妞吃饭。
韩高氏看看立夏,又看了看夏明仁,吃过饭到小寒屋里就问,“立夏跟他大哥咋回事?”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小寒道,“我也是后来知道的。”随后把张淑华不喜欢立夏,偏疼夏明珠,以及夏明仁觉得张淑华可怜,立夏对他妈太过分的事大致说一遍。
韩高氏明白了,又想到夏明义说夏明珠说小寒是土包子,“立夏的大哥心疼他妈,干啥不搬出去,把他妈接过去跟他住?”
“这……”小寒真没想到这点,“我那个婆婆不愿意吧。”
韩高氏:“是不是你大嫂生个闺女?”
“也有可能。”小寒道,“大嫂也是个苦命人。”担心她不在家的时候田蓉的妈过来,韩高氏看到田蓉的妈拿东西,连着田蓉一块收拾,就把她妈干的事说给韩高氏听。
韩高氏惊得合不拢嘴,“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咳咳……”小寒笑呛着,“确实很过分。我们有心帮大嫂,又担心把她爸妈收拾的太惨,大嫂心疼。”
韩高氏:“这么不要脸,还心疼她?换了我,我跟她断往!”
“她不是你。”小寒恭维道,“大嫂有你一半厉害,她妈也不敢天天找大嫂要钱。”
韩高氏眉毛倒竖:“惯的!”
“你们要不要去睡会儿?”小寒问托着下巴听她说话的弟弟妹妹,“我后天去上班,让你姐夫带你们去故宫,先玩一圈,然后去图书馆。”
小艾:“我们听大姐的。”
“出去玩别乱跑,要听话。”小寒道,“不然明年暑假就不去接你们。”
韩高氏忙问:“明年暑假?”
“他俩要是能考上县里的高中,暑假让他俩过来玩一个月再回去。”小寒看向韩高氏,“行吗?”
夏天没什么活,韩高氏听韩有福的意思过了年,他们村也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回头分几亩地,他们四个人就能收拾好,“来吧。在家也是漫山遍野到处跑。”
“我们没有跑。”小艾忙说,“大姐,我们是去山上看书。”
小寒笑道:“有没有玩,中考结果会告诉我。”
姐弟俩确实没有玩,小艾听她这样讲,“你就瞧好吧。”
“回你们屋睡觉去。”立夏道,“你姐拍半天戏,得歇一会儿。”
韩高氏站起来,小艾和小虎跟上。三点多,小寒醒来,收拾一下她和立夏的秋衣,就去隔壁叫韩高氏去洗澡。
韩高氏这人只要不花她的钱,别管叫她干啥,她都去。小寒话音落下,韩高氏就叫小艾把衣服找出来。小艾指着韩高氏带来的两个大包,“奶奶,你的东西在那里面。”
“我一直想问,奶奶,你这带的什么?”小寒问,“立夏说挺轻的。”
韩高氏拆开包,“乌拉草。”
“你带这个干什么?”小寒不解。
韩高氏瞪她一眼,嫌她没见识,“这都是我编的鞋垫子。你们不要,我带回去。”
“要,谢谢奶奶。”难得韩高氏良心发现一次,乌拉草垫在鞋里确实暖和,立夏伸手接过来,“我爸最喜欢这个。”
韩高氏满意了,看一眼小寒,哼一声,打开另一个包,“你说城里买点这个都要票,我跟你娘天天上山找,这些够你们吃到过完年。”
小寒勾头一看,木耳和榛蘑,还有其他野生蘑菇,“谢谢奶奶。先放这里,洗了澡回来再收拾。”
洗好澡,小寒就找把剪刀把小艾的小虎的头发剪了。而他俩剪好,囡囡走过来,指着自己的头发,“小婶婶,还有我。”
“知道了。”小寒给她剪好,天也差不多黑了。
小寒把菜热好,夏民主和蔡红英先后回来了。一家人吃过饭,就坐在堂屋里看《新闻联播》。夏民生见电视台又重播《知青》,忍不住说,“小寒,你认识电视台的人,能不能跟他们说说,别总播这一个。”
“过几天播《西厢记》。”小寒道。
樊春梅:“那个我都会唱。”
“那要不你们给电视台打电话。”小寒道,“电视里有电话号码。”
韩高氏看向夏民主,“电视台不听你的?”
“这是国家台,我爸是首都市长。”立夏道,“管不到上面。”
夏民主想提醒他儿子,他除了是市长,还是委员,嘴巴动了动,“电视台归广电管。”
“立夏他二婶就打电话吧。”韩高氏道。
樊春梅摇头:“别给人家领导添麻烦了。”
“留着电话就是打的。”韩高氏道,“你们不好意思,我给你们打。小寒,过来教我咋打电话。”
小寒叹气:“接话员都下班了,明天再打。”
“那我明天下午打。”韩高氏道,“我忘了你提醒我。”
小寒扶额,“记住了。”
翌日早上午,小寒带着一家老小去百货商店。立夏本来不准备去,因为他烦韩高氏,又怕星期天人多,把小艾和小虎挤散了,小寒找不到他俩着急,就跟上去。然而,上公交车的时候因为人多,立夏一手拽一个,还险些把小艾和小虎弄丢。
小虎自己也吓一跳,下了公交车攥紧立夏的手。到商店门口见里面全是人,小虎抓住立夏的胳膊,“姐夫,咱俩别进去了吧。”
立夏往里面一看,全是女人和小孩,“姐夫领你去买好吃的。”
“上哪儿买?立夏。”小寒忙问。
“立夏?我好像听到韩小寒的声音了。”
“就是那个女人。”
小寒隐隐听到她的名字,扭头往四周看,“谁在说我?”
“那两个女人。”小艾指给小寒看。
小寒顺着她的手指,眉头紧皱,“她们怎么在这儿?”
“谁呀?”蔡红英刚和立夏说,十一点在门口汇合,走过来就听到这句,“熟人?”
小寒冷笑一声,“你也认识。九点钟方向。”
“奶奶和小姑?”囡囡睁大眼。
田蓉看过去,看到夏明珠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呢子褂,不禁说,“她怎么穿成那样?”
“可能看着衣服好看。”小寒道,“也不看看自己合不合适,就知道往身上套。”
韩高氏听出来了,“你那个不省事的婆婆和小姑子?”
“是她们。”小寒道。
韩高氏“呸”一声,摩拳擦掌,“我正想着啥时候去找她,她俩倒好,送上门来了。”
“你找她们干什么?”小寒看到她的动作吓一跳,“奶奶,别乱来,这是在外面。”
韩高氏:“外面正好,让首都人民都知道她张淑华是抛夫弃子的混账。”
“亲家奶奶,真不能。”蔡红英拽一下小艾,让她看着囡囡,走到韩高氏面前,“小寒是演员,很多人都认识她,我爸是市长,闹大了他俩脸上也无光。”
在公交车上确实有人认出小寒,还问她是不是叫张双双,韩高氏当时可得意了,跟人家说,张双双是她孙女韩小寒演的人。
公交车上的人把韩高氏好一顿夸,说她有个好孙女。韩高氏想到这一点,“没人看见,是不是就没事?”
蔡红英下意识想点头,“亲家奶奶,这里是首都,祖国的心脏。”
韩高氏:“我活了大半辈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我有分寸。”
蔡红英心想,我就是怕你太有分寸,“咱们去隔壁看看吧?”冲小寒使个眼色。
小寒点头:“奶奶,咱们先看看别的。”
“你带我来买衣服,就看衣服。”韩高氏道,“不然我现在就喊张淑华。”
小寒呼吸骤停,随即叹了一口气,“行,咱们去看看。不过,你得答应我,她俩不先惹你,你就不准打也不准骂她们。”
“知道。”韩高氏甩开她的胳膊往卖衣服的柜台走去。
田蓉连忙推一下小寒,“你快跟上去。我抱着妞妞就不过去了,在门边等你们。”
小寒知道她怕万一起冲突再吓着妞妞,点点头走过去,就看到韩高氏往夏明珠身上一歪,夏明珠下意识伸手推一下。
韩高氏抓住她的衣服,慢慢滑到地上,就大叫,“你这个年轻人推我干啥?”
“谁让你往我身上撞的?”夏明珠吓一跳,扭头一看,是一个抱着头巾,穿着就棉袄,脸庞黑红,一看就是农村人的老太婆,“你走路不看路,还有脸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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