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醉酒的关系而倍觉困倦地靠坐在微微摇晃着的马车里,一心只想尽快返回襄阳王府的苏逸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归程的半路上,遇到正欲返回定国公府的陆茹惠。
四月廿三这晚,陆茹惠是跟随着自己的祖父陆啸清,一起前往南城门外的戎族营地见证陆绍云和夏霜寒结为夫妻的。
只不过和因为有太多喜悦想要与夏敬之分享,因而在返回城内之后就同夏家父子一起前往双河巷的陆啸清不同,晚于自己那因为不习惯戎族的饮食,因而先一步离开营地归家用饭的父亲和大哥踏上归途的陆茹惠,却是在并无家人陪伴的情况下,直接朝定国公府去的。
“咕噜噜”的车轮转动声中,原本面带倦色的陆茹惠正靠着车厢壁昏昏欲睡,突然间发生的车身晃动,却将她从迷糊状态中唤醒了。
“小姐,马车坏了,暂时走不了了,现在时辰又已经迫近宵禁时分,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车厢里,稳住自己因为马车的骤然停止而大幅度前倾的身子,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重新坐稳的陆茹惠,抬手掀起了车窗帘子。
从窗外的街景中判断出自己距离定国公府究竟有多远的陆茹惠,倘若是一个像夏霜寒那样不缠足的、从小习惯了跑跑跳跳的女子的话,那么她大可以要求车夫将短时间内修不好的马车停在街边,随后命令所有人和她一起跑回家去。而马车,则可以等到明早宵禁解除之后,再安排人手过来处理。
只可惜,作为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缠足姑娘,不要说是跑了,就是从这里走回定国公府去,对陆茹惠来说都是一大考验。
于是,当她从车夫口中确认,就算立刻派随车回府的护院即刻赶回定国公府去叫人,也不可能赶在宵禁之前派备用马车来把她顺利接回府去之后,无可奈何的陆茹惠,便拿定了在街边雇一辆马车的主意。
在大夏的绝大部分百姓家中并不养有马匹也不拥有马车,平日里出行一般就靠自己用两条腿走路的情况下,即使是在京城里,在时间迫近宵禁时分的情况下,也是很难在街上雇到马车的。
因此,戴着面纱和贴身侍婢下了马车的陆茹惠,即使已经在街边等待了许久,也依旧没能顺利地坐上雇来的马车。
“小姐,如果实在雇不到马车,要不咱们就到徐府借住一晚吧?”
贴身侍婢口中说的徐府,正是距离她们现在所在位置极近的徐氏的娘家。只不过,即使在徐氏并没有被陆世杰休弃出定国公府的情况下,陆茹惠也是不愿意到徐府去的。
陆茹惠很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喜欢和表姐表妹们玩耍的她,也是经常跟随母亲前往徐府做客的。只不过等她长大之后,因为她那位不学无术,却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追着她的三表哥的关系,不想被他继续纠缠,又拉不下脸来撕破了脸面呵斥于他的她,这才无奈地选择了远离徐府。
“不去,我宁愿在宵禁之后被巡城的金吾卫抓走,也不愿意到徐府去面对三表哥。”
陆茹惠斩钉截铁的回答,虽然阻止了她的贴身侍婢继续说出一些她并不愿意再听到的提议,但是却并没能阻止她在今晚碰上自己的三表哥。
“惠惠?哟,这不是惠惠吗?”车轮滚滚的一辆马车从陆茹惠主仆一行五人身旁驶过,而从那敞开来的车窗里探出头来的,却正是陆茹惠极其不愿意见到的徐三公子。
“惠惠,大晚上的你怎么和侍女一起站在街上啊?”出声招呼车夫停下马车,随后便很快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徐三公子,面上挂着让陆茹惠倍感厌恶与恶寒的笑容,迈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样子,你的马车这是坏了啊!”同陆茹惠打过招呼随后便弯下腰看了看车轮轴承的徐三公子,复又直起身来道:“依我看,你这马车短时间内是修不好了,现在的时间又濒临宵禁,为了不给你五哥添麻烦,我看你还是上我的马车,跟我回徐家去住一晚吧!”
“谢谢三表哥一片好意,但是不用麻烦了,祖父指派的护送我归家的护院中的其中一人,已经回家报信去了,相信过不了一会,备用的马车就会来接我了。”
面对着面前意欲将她带往徐家的三表哥,陆茹惠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只求能尽快把他给送走。只可惜事与愿违的是,闻听她这番说辞的徐三公子,却选择了留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让表哥站在这里陪你一块等一等吧!毕竟,如果不能看到你安全地坐上马车,那我就是回了家,心里也放不下你啊!”
已然在陆茹惠这里碰了近三年的软钉子的徐三公子,如何不知道陆茹惠对待他的态度,就如同他的哥哥和弟弟们告知他的那样,简直就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就算如此又怎样?铁杵尚且还能磨成绣花针,只要陆茹惠一日没出嫁,他就依旧有机会不是吗?
“不用了,三表哥。”心中嘶喊着只求徐三公子赶快走,面上却依旧带有笑容的陆茹惠道:“你瞧,即使走了一个护院,我这里还有祖父为我留下的另外两个护院,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尽管先行回家去吧!”
“不行,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踏上归途,那么我说什么也是不会走的。”坚决不愿错失这个与佳人相处的机会的徐三公子,愣是死乞白赖地留了下来,及至他陪同陆茹惠等了好一会却一直不见有马车来时,恍然间明白陆茹惠方才极有可能是在撒谎的徐三公子,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惠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备用马车很快就会来接你吗?可是眼看着时间马上就要不够你们从这里赶回定国公府去了,但是马车却依旧还是没有来,莫不是,你刚才用来委婉拒绝我的说辞,其实全都是搪塞我的谎言?”
“......”谎言既然已经被识破,那么也就没有再继续伪装下去的必要了。“三表哥,不论我刚才说的是实话也好谎言也罢,总之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与其在这个地方和我白白耽误时间,还不如尽早回家去。”
“惠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不管怎么说,我邀你回徐府住一晚的行为都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就算不喜欢我,也用不着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以此来伤我的心吧?”
“三表哥,我自认在过去三年时间里,因为考虑到你的心情,不愿意伤了你的心,所以一直尽量把话说得较为好听。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真正领悟到,对你说上成千上万句好话,也及不上一句难听的坏话有效果。”
在最近一个月里时常与夏霜寒来往,故而从其泼辣的言行中领悟到了——一味的忍耐与退让并不是美德,而是无能与懦弱的表现——这样一个道理的陆茹惠,尽管不可能像夏霜寒一样活得那么潇洒恣意,但最起码面对着她不喜欢的人事物,她已经学会了坚定地、直白地对他们说“不”。
“惠惠,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了!你真的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惠惠吗?”纠缠了佳人三年,时至今日才终于在陆茹惠这里碰了一个硬钉子的徐三公子,一瞬间很有些接受不能。
“不认识了更好,三表哥,我希望待你今日看透我的本质之后,以后都不要再来纠缠于我。”撇下大睁着眼睛看向她,同时还因为过于动摇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的徐三公子,不欲再与他有所纠缠的陆茹惠,只求能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只可惜,她不过才刚刚转身,连步子都还没来得及迈开,稳住身形换了一副面孔的徐三公子,就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陆茹惠!你他娘的少跟我在这里端架子、摆脸色地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那个定国公世子爷的嫡小姐吗?我呸!你早就不是了!”
面上带有鄙夷与厌弃,紧紧攥住陆茹惠的手腕的徐三公子,微微眯起邪恶的三角眼,唾沫横飞地大声叫嚣道:“被夫家在临近婚期之前退婚,随后为了自己的婚事远走辽东却又被暴民掳劫上山作为人质,你的清誉早就已经被毁了个一干二净了!现如今的你也不过就是嫁不出的残花败柳,居然还敢来看不起老子?!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在许三公子的叫骂声中被祖父安排给她的一名护卫护到一旁,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的陆茹惠,完全顾不上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只抬手点着两名护院大声道:“你们给我上去打,狠狠地打!他那张嘴里不干不净地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你们给我打,不把他打得跪地求饶不准停!”
“......”面带惊讶之色地对视一眼,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从一向文静贤淑的陆茹惠口中听到这样的命令的两位护院,微微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愣了愣。直到他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可以佐证他们方才听到的话语并不是幻觉的表情后,完全回过神来的二人,这才挥着拳头冲了上去。
定国公府的护院,那都是陆啸清实打实地一手培养起来的,因此两位护院的武艺究竟如何,可想而知。
作为跟随在酒囊饭袋一般的徐三公子身旁的下人,两年前就已经被夏霜寒不费吹灰之力地收拾了一顿的他们,自然不是两名护院的对手。
因此,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方才还昂着脑袋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鼻孔朝天地对陆茹惠口出恶言的徐三公子,眨眼间就被两名护院连带着他的小厮给一起制服了。
“陆茹惠!你居然敢这么对我?!你等着,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被一名护院反扭着双臂,面朝马车地压在了定国公府的马车车厢外壁上的徐三公子,依旧在不服气地扭着脖子朝陆茹惠叫嚣。
而默立在侧,从两名护院动手打人的过程中,领会到了用暴力手段惩治自己讨厌之人的舒畅感的陆茹惠,则总算是理解了为什么自己的五嫂夏霜寒那么喜欢用马鞭抽人了。
“哦?不放过我?不放过我你又能怎么样呢?”
半遮住面孔的面纱,挡不住陆茹惠畅快的笑意,一瞬间,只感觉自己挣脱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束缚着她的枷锁的她,弯起嘴角道:“三表哥,有句话我当真是忍了很多年,今日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那就是——你一个懦弱无能的纨绔子弟,连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都当不了,嫁给你?我还不如嫁给在西市卖猪肉的屠夫!毕竟,好歹人家还有一副结实的身板不是吗?”
“陆茹惠!你——”
“你什么你?”押着被制服了的徐三公子的护院,继承了陆啸清的脾气与气节,因此,说什么也不能容许面前的无耻之徒侮辱自家小姐的他,抬脚便往徐三公子的脚踝上一踩,掐灭了他尚未出口的谩骂。
“小......小姐......”打小追随在陆茹惠身边,从来也没想过自家小姐会做出今晚这样的事来的贴身侍婢,颤抖着嗓音慢慢挪步来到陆茹惠身边道:“小姐,你出了口气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毕竟,眼看着马上就要宵禁了啊!”
“你......你说的是。”经由丫鬟的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再在街道上逗留的陆茹惠,很快将心头那股气血奔涌的舒畅感压了下去。
随后,就在她想出接下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之前,一辆带有襄阳王府的标记的马车,缓缓驶上前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看在你今晚让我看了一场好戏的份上,上来吧,我带你回去找谢姨,让她给你安排住处。”
端坐在车窗大开的马车车厢里的苏逸兴,原本正睡意朦胧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只不过当他乘坐的马车拐上现在的这条街道时,在马车外随行的李青岚,忽然抬手轻轻叩响了马车的窗扉。
“世子,马车坏了的陆家小姐,现在就和她的贴身侍婢一起站在前面的街道上,眼看着时间已经迫近宵禁,您,要不要搭把手,给陆家小姐帮帮忙?”
“青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主子我,居然在你眼里成为了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倦怠地掀开眼皮,知道唯有谢氏最为喜爱的陆茹惠才会被李青岚称之为“陆家小姐”的苏逸兴,低沉着语调语带威严道:“你也知道我最是讨厌那些娇娇怯怯的世家女子,更何况她还是陆绍云的妹妹,所以,你究竟为什么会认为,我有可能大发慈悲地过去帮她一把?”
“......青岚知错。”果断低头认错的李青岚,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想死,因此,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的——“回世子,青岚当初无意间听到了忠义乡君在临离开襄阳王府的那个晚上,对您说的话。并且青岚认为,她说的没错,陆家小姐确实很适合您,完全有资格成为您的世子妃。因此我现在想要撮合你们,让你们走到一起。”
“嗯......知错就好。”重新靠回到车厢壁上,吩咐车夫不用搭理陆茹惠一行人,只管继续往前走的苏逸兴,最终却并没能在陆茹惠下令打人之前,顺利地通过这条街道。
“这世道也变得太快了吧?过去多少年来,即使有人或事招惹到她,她也顶多只会笑着让人碰一个软钉子的陆茹惠,现如今居然学会支使下人去打人了!她莫不是因为今晚去参加婚礼,一不小心喝高了,所以才酒壮怂人胆,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陆小姐她,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啊!”因为前面的骚乱,而不得不陪着主子暂时停下来的李青岚道:“也许以前,陆小姐是因为被他那位教条的母亲死死压制着,所以才不敢把自己离经叛道的一面展示出来吧!”
“......依我看啊,应该是她最近一个月来与霜寒时常往来,所以才在潜移默化中受了些影响吧!毕竟,霜寒把太子殿下赏赐给陆绍云的那三位美人当做粗使丫鬟使唤的事,传扬得挺广泛的不是吗?”
抬眼透过车窗,看向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地使唤着护院打人的陆茹惠的苏逸兴,待那边的骚乱平息下来之后,复又转向李青岚道:“青岚,你跑一趟定国公府,就说因为马车坏了而且天色已晚的原因,不放心陆茹惠逗留在街上的谢姨,将她接回我们襄阳王府去了。”
“......”世子这是改变心意了吗?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的李青岚,很快就抱拳领命而去了。
而吩咐车夫在陆茹惠面前将马车停下来的苏逸兴,则很快便同登上马车的陆茹惠一起,踏上了返回襄阳王府的归途。
辚辚作响的马车上,因为苏逸兴的一句“我让你上来就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怎么,你还想把你的丫头也一起带上来”,而不得不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同车夫一起挤在了马车外的坐板上的陆茹惠,现下正情绪紧张、心头小鹿乱撞着。
“我居然和苏赭晨一起单独坐在马车里?天啊!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从来没想过,自己单相思着的心上人,居然会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忽然出现并及时向她伸出援手的陆茹惠,面泛红霞地在心中无声祈祷着:“要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要是这辆马车永远不会停下,那就好了!”
“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闭目养神中可以从陆茹惠的呼吸声中推断出现在的她究竟有多么紧张、多么激动的苏逸兴,主动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我以前最讨厌你的,就是你有话不直说的性子。”
“谢姨自你小时候起就一直待你很亲厚,可是即使是面对着她,你也总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声来,从来不敢把自己真正在想些什么表达出来。你说你像这样每说一句话,都要反复考虑周边所有人的感受,你就不觉得累吗?还是霜寒那句话说得好,就连菩萨都不可能受到所有人的爱戴,你想周全地顾虑到每一个人?根本死都不可能。”
“......”原来你喜欢的,并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是敢于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的姑娘么?我明白了。
从苏逸兴的一番话中,明白了自己所欠缺的究竟是什么的陆茹惠,下定了就此一点点改变自己的决心。而与此同时,回想起自己方才所听到的,徐三公子与陆茹惠之间的一番谈话的苏逸兴,则很快对某件事生出了疑惑。
“当初在辽东七宝山地区发生的那件事,为了你的清誉着想,我记得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封锁消息了,可是徐三,他又是怎么知道你曾经被暴民掳到山上去的事情的呢?”
考虑到陆茹惠和陆五夫人并不是七宝山地区的当地人,因此暴民们和当地衙差根本不可能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以及,陆五夫人在半路折返京城的时候,给自己娘家寄去的那封“因为听闻有暴民闹事,故而为了防止被卷进麻烦,我和惠儿就半路折返了”的书信,苏逸兴一时间对徐三居然知道这件事生出了疑虑。
依照徐三那不学无术,探听消息的人脉也不够开阔的情况来看,就算他知道这件事,也应该是在这个消息在京中大范围地传播开来的时候才对。那么现如今,在京中并没有这样的流言传播的时候,他又是从谁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呢?
心中对此抱有疑惑,进而在第二日派了人手下去查探一番的苏逸兴,就这么在第二日傍晚,萌生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