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美幽
夜幕降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天空迷迷蒙蒙，空气中还夹杂着强烈的焦味。赵家村被一股死亡的气氛笼罩着，大火已经熄灭，黑烟弥漫，村落到处横亘着尸体，远处山上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更显得凄清异常。
赵云睁开眼，他见自己扒在一块石头上，脚后跟有具尸体，没了头。赵云想起来自己迷迷糊糊中被尸体绊倒，磕在了这块石头上才昏了过去。夜晚袭来阵阵冷风，很快，黑烟被吹散。赵云感觉肺中说不出的难受，头部因为受到撞击而疼痛难忍。
周围，没有一丝声音，死一样的寂静。赵云慢慢走着，一高一低，在断肢残臂中走着，到处都是凝固的紫色的血，烧焦的房屋，夜，漆黑一团，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点点的星辰。赵云想找一个火把，但哪里找得到？他忍住不哭，心里想着怎么才能回到山寨去。
“生何从来？死何趋向？
路遥遥，水迢迢。
星河灿灿流星没，
何处更重逢？
黄沙漫漫，绿洲水岛，
烟锁重楼。
天青青，水蓝蓝，
白翅扯清风。”
是幻觉？还是自己耳鸣？
赵云努力听了会，村子某处传来悠扬的箫声，伴着隐约的歌声，盘寰斡旋。在这个空寂的夜晚，在这个连老鼠的爬动都听不到的夜晚，这细微的箫声，就如无声的哭泣，一点一点，一段一段，如气泡般冒出来。在空中回环，然后爆破，散落在四周。赵云寻声而去，箫声就在一家大院子里，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慢慢跨入院子，风吹来，往屋子里灌入，窗上掀起一角来，里面闪出一些光来。原来窗口被厚布盖着，光都透不出来。赵云推开紧闭的门，“伊呀”作响，箫声顿时停止。赵云走入屋内，见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快要被风吹熄了。赵云赶紧关上门。
炕上坐着一个少女，一身青绿色的外衣，短短的头发，长长的鬓发垂到胸口，俏皮地卷起。她正朝门外望来，容颜清丽，透明的眸子透着抽丝般的哀伤。她手里握着箫，一言不发的看着赵云。
赵云道：“真好听啊！”
少女回应道：“比起喊杀声，当然好听了。”
接着，她又吹起来。油灯渐渐亮起来。赵云走到她对面，席地坐下。
一曲吹完，少女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赵云站起来，道：“姐姐，我饿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少女笑道：“难道你不是赵家村人吗？”
赵云刚想说，但想到村长说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女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村长把我关起来，我今天也会被山贼杀了呢。你知道吗，我被囚的地下室的铁锁，不知怎么被人打断了，我才逃了出来，可是，这里，已经不是赵家村了。”
赵云道：“村长为什么要关你呢？”
少女看着赵云天真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道：“因为我是异类。”
赵云不懂她说什么，少女见他不懂，宛尔一笑，道：“你叫什么？我叫美幽，今年十岁。”
赵云咧开嘴笑道：“我叫赵云，今年六岁了。”
美幽听他介绍，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
“姐姐，你怎么了？”
“你，是赵灵伯伯的孩子啊。你怎么没被杀死呢？”
“姐姐，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是这里的人呢？刚才村长还告诉我被我踢死的那个人是我哥哥呢！”
“啪”，少女手中的箫掉落在地，少女道：“你，你杀了村长，还有你哥哥？”
赵云道：“村长不是我杀的，我今天跟颜良哥哥和老大一起来赵家村，为的就是来这里杀人的！”
美幽见一个六岁的小孩，说起杀人竟然丝毫不惊，就好像来这里玩一样，还有点开心，顿时怒火中烧，她一掌掴在赵云脸上，道：“你混蛋！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亲哥哥竟然被你杀死了，你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孽种！怪不得你娘怀了一年才生你出来。想不到你做了山贼，将全村人都杀光了！”
赵云吃了一掌，脸上火辣辣地痛，见美幽对着他大吼，吓得大哭起来。
美幽见赵云哭起来，怒火也过去了，她将赵云抱起到自己身边，道：“苦命的孩子，想不到命运作弄你，跟你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赵云在她怀里哭，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只感觉很舒服，很温暖，就像躺在母亲怀里一样。他从小没有母亲，也从未尝过被人呵护的感觉，顿时他把美幽当成了一种依赖，哭得更大声了。
哭了会，美幽捧起他的脸，道：“听着，你是男子汉，不能这样哭哭啼啼没出息，懂了吗？”赵云点点头。美幽抹去他的鼻涕，道：“再不要回山寨，从此黑山贼就是你的杀兄仇人！我们要为村长与村民报仇！”赵云想了想，点点头。美幽道：“我从小也跟你一样，爹娘将我抛弃，就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异类，我流浪到这里，村长收留了我。但自从我来这里后，这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系列不吉利的事，同时村民们也终于发现了我跟普通人的不同之处，要将我赶走，村长表面将我赶走，暗地里怕我没地方去，把我藏在地洞中，每天给我送来饭菜，我在这里，一呆，就呆了四年。”
赵云扬起脸，看见灯光下，美幽的脸恍惚、黯淡，双眼忧伤得浑浊。赵云站起身来，拍拍胸脯道：“美幽姐姐，赵云从此再不哭了，赵云要变得很强，保护美幽姐姐再不受别人欺负！”
美幽见赵云双目坚定，语气豪放，又见他身躯瘦小，看着实在好笑。她道：“就怕你小孩子说过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年纪还小，以后要为国家做事，怎么只是为了保护我，多没出息！”
赵云吐吐舌头，道：“我看你像女孩子，所以叫你姐姐，你是女孩子吧？”
美幽呵呵笑道：“傻瓜，难道你没见过女孩子？”
赵云道：“见过，我们山寨里食堂里做菜的也是，只是她脸上没姐姐这么好看，都是一条一条皱起来了。还有一个女的，不知道整天说什么，后来颜良告诉我她跳崖了。”
美幽一怔，摸着赵云的头发，道：“那是老了啊，姐姐老了，也像她那样，到时候，你会嫌姐姐丑吗？”
赵云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以后就跟姐姐在一起了，跟姐姐说话，我好开心，我不要再回山寨了。”
美幽想了想，道：“赵云，明天他们见不到你，还会回来找你，姐姐打算不睡觉了，晚上我们把村里人埋了吧，明天一早，姐姐就带你离开这里，你怕不怕？”赵云道：“不怕不怕，姐姐，我们赶紧去埋吧。”
两个小孩，点起一枝火把，连夜挖洞，开始埋葬惨死的村民。
黑漆漆的荒野，只亮着一点微弱的光芒。
山贼们回到山寨，开起庆功宴，在食堂里大吹大闹，欢喜不已，一个晚上，杯盘狼藉，山贼们东倒西歪，睡在食堂中。颜良却没有心思喝酒，记挂着赵云，看看已接近半夜，赵云还没回来，他开始焦急起来。颜良怕赵云有什么闪失，乘眭固不注意，出了山寨，见守卫的山贼都去狂欢，牵过一匹马，就往赵家村奔去。
插上最后一块木板，美幽累得弯下了腰，看着几十座坟，插着没有名字的墓碑，美幽只觉松了一口气。
赵云跪在一座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哥哥，赵云糊涂，失手伤了哥哥……”还没说完，他就哭起来。
美幽走到面前，道：“赵云，你一直要记得，黑山贼犯下的罪行！你哥哥会原谅你的。”
天色已经亮起来，村里泛起一层薄雾，空气湿冷，夹杂着未曾消去的硝烟的味道。
村外传来马蹄声，两人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那马冲到二人面前，赵云见马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颜良，站起身来。颜良抛下一个饭团，道：“饿了吧？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赵云饿坏了，接过饭团就吃起来。美幽拦在赵云身前，道：“山贼，赵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
颜良道：“你是谁？赵云是我的伙伴！赵云，快跟我走吧，兄弟们在担心你。”赵云看看他，毅然摇摇头。颜良不知赵云怎么了，大怒，从马上翻下来，一把扯过赵云，道：“快跟我回去！”美幽也扯住赵云，可是气力不佳，怎么拉得动？赵云将饭团扔下，双脚一定，颜良只觉他发出一股大力，自己再也扯不动他。赵云道：“良哥，我不回山寨了。”颜良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是不是被这小妞迷住了？大哥我把她也一起带去，等你长大保准给你做媳妇！”
赵云摇摇头道：“媳妇是什么？她是我姐姐，她说你们是坏人，我再不跟你走！”颜良大怒，道：“那我先把这妞杀了，看你还走不走！”
赵云将美幽推到身后，铿锵有力地道：“赵云已经答应要保护美幽姐姐，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是小狗，良哥，这是你说的，对吧？你敢动她，我死在你面前！”颜良听他执意不肯，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知道赵云虽然从小处事冷静，但他决定的事，绝对没有改变的余地，他语气松下来，道：“你不回去，我怎么向老大交代，兄弟，别为难我了好不好？”赵云一字一句道：“不、行，我是赵家村人，我要为大伙报仇！”颜良这才突然想起，六年前张角走前给大家介绍过赵云的身世，他确实赵家村人。只是后来大伙也没记在心上，赵云提起，他才猛然醒悟。
颜良无奈地摇摇头，道：“赵云，你这样做只会惹来杀身之祸！好，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那也为山寨里的弟兄们着想啊。大贤良师回来发现你不在，我们怎么交代啊。这几年，老大也没有亏待你，兄弟们也都把你当成自己亲生兄弟一般让着你，好吃的让你先吃，你还想怎样？你最好想清楚。”赵云想起从小山寨的兄弟确实待他非同一般，有时候他小打小闹，老大也不责怪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是有些舍不得。正犹豫间，他脑海中又显现出赵正临死前欣喜又悲哀的眼神，还有那块没有名字的墓碑。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山寨，握紧了美幽的手，道：“良哥，我还是要走，我……杀了我的哥哥啊！你说，我到底是不是赵家村人？”见颜良默认了，他用手背擦擦眼泪，道：“良哥，我走了。我要为父亲报仇……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哥哥……”颜良别过脸去，又沉默了半晌，只好跨上马背，道：“兄弟，你得快走，走得越远越好。眭固见你不在，定要搜遍这一带，你得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去！我帮你尽量拖延时间。”他想了想，又从马背上下来，将赵云与美幽抱上马，道：“兄弟，这匹马就给你了。你我从此可能无法再见面了，你一个人上路千万要当心哪，如果被眭固抓住，你就保护不了她了。”说完转身大踏步而去。
美幽对赵云道：“别看了，赶快走吧。……你有个好兄弟！”
赵云策马而去，却不知道颜良走过的路上，洒下了两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