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段惟一行人应邀进入条川城。
杨清笳坐在马车里,始终伸手掀着车帘,面上一副好奇四处打量的模样,心里却在暗自观察这城中的防务。
这里建制有些类似于中原的城郭,其中不乏护城河、箭台、石围墙一类的军事设施。
他们一入城中,沉重的城门便在身后缓缓合上,无端令人生出一股泥牛入海,有去无回的错觉。
杨清笳来之前对所谓的“大名”并未有太多概念,如今这一路看过来,方觉对方一方霸主的身份,远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稀松平常。
从这样一座防卫森严的城郭之中劫走他们的大名,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段惟正在默记住这城中的防戍,眼看离目的地不远了,他也不好扒着车帘太过显眼,于是放下帘子收回倾探的身子。他一回头就见身边人面沉似水,眼中忧意难掩,不由关切道:“不舒服?这几天你休息的可不怎么好。”
“克允,”她心中担心,又不想在此时说什么丧气话,只得道:“我没想到条川城这么大。”
段惟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安慰道:“大也有大的坏处,家徒四壁一眼便可窥全貌,若广厦千间再怎么谨慎也终会百密一疏。”
杨清笳闻言倒是宽慰了些,事情越接近终局,需要考虑的因素便越多,她难免多思。
二人又低声说了些密语,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车厢门被打开,几个穿着和服的下人迎了上来。
“请几位贵客将兵器卸下,小的会代为保存。”领头那人用日语道。
沈莘翻译了一下。
“楚公子”是个富家公子,自然不可能携带任何兵器,只有赵诚他们手中有刀。
曹雷,曹霆都没动,赵诚看了段惟一眼,后者不耐烦地道:“真麻烦,算了,都交上去吧!”
几人闻言才将乖乖将家伙事儿交了出来,赵诚他们向来是刀不离手的公人,如今手中空空,心里自然也不踏实。
好在今日是以礼拜访,如不出什么意外,应是没有武祸。
条川氏的本家包括条川行江本人,都住在城内的井濑馆,从进了城到此处,杨清笳粗略估摸了下,大抵需要半个时辰。
井濑馆的建筑风格是明显复刻了中原唐宋之风,只不过整体规模和大小都相较前者天壤之别。
他们一路穿廊过殿,又路过两个具有当地特色的枯山水后,终于到了待客的茶室。
堂内铺着榻榻米,一个看着年过五十的山羊胡老者正跪坐在茶案前,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和服,自打杨清笳进门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瞧神态,应该就是那个条川行江。
“晚辈楚沛风,这是舍妹楚芸萱,见过条川馆主。”段惟率微微颔道。
杨清笳学着他的模样开口道:“见过条川馆主。”
条川行江微微一笑,用汉语道:“二位都是我的贵客,不必多礼,请坐。”
杨清笳和段惟依言跪坐在了对面。
条川身后的侍女过来煮茶,凉炉上的茶釜开始微微冒着热气,她素白娇小的手来回摆弄着天青色的茶具,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据说二位这是第一次来日本?”条川面似靴皮,一笑便让人觉得如同放了半个月干得裂了口的粗粮馍馍。
平时见惯了段惟那张俊脸,此时再看条川,杨清笳突然觉得眼睛有些辣,于是低下头捧着茶杯装作研究里面的茶汤。
段惟道:“的确是头一次。”
条川道:“我大日本风景秀丽,人杰地灵,二位随后尽可游历一番。”
“呵呵。”杨清笳和善一笑。
条川一双三角眼顿时就亮了:“楚小姐如此明艳动人,一笑之下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杨清笳装作娇羞似的低下头。
段惟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这条川的眼光未免太过放肆,简直称得上无礼。
他忍着想要拂袖而去的冲动,又与条川闲聊了几句。
在切入正题之前,段惟故意看了看身边的动来动去,不怎么安分的杨清笳,皱眉道:“女儿家怎么坐没坐相!”
杨清笳闻言一下歪倒,撒娇道:“我跪得腿疼嘛。”
条川见状笑道:“小姐如果觉得不适,尽可宾至如归,如同在家里一样。”
对方汉语虽然流利,但成语却用得不伦不类。
段惟打蛇随棍,责备道:“我和馆主在这里说正事,你就别添乱了。”
杨清笳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又不懂你们说的事情,那我不听便是。”她撅着嘴,向条川娇声道:“馆主,我方才一路过来,便看到贵馆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我喜欢得紧,能不能去院里看一看?”
“胡闹!”还没等条川应声,段惟便喝道:“如此失礼,下次定不带你出来了。”
“诶~”条川一副宽容大量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杨清笳:“既然小姐喜欢,四处走走又何妨,我井濑馆的大门永远向小姐敞开,若小姐喜欢,就算住下也没什么关系。”
段惟闻言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你去吧,要懂规矩,不要四处乱走,知道吗?”
杨清笳顿时眉开眼笑:“知道啦!”她起身欢快地跑向门口,回身朝条川笑道:“谢谢馆主了。”
条川顿时觉得心都酥了,他形形色|色美人见过不少,大明“贩”过来的美女也有,但却从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姑娘,他看着对方如一只蝴蝶般跑远了的身影,心中难免起了些心思,不过这对兄妹毕竟出身大明巨贾之家,自己又要和对方生意往来,不可按照以往简单粗暴,遇见喜欢的便往身边掳的方法,还得从长计议。
他打定主意,收敛了神色,又和段惟谈了起来。
杨清笳出了茶室后,便向方才没路过的里面的庭院方向走。
她知道一定有人再暗处监视着,故而并未有任何逾矩之态,只如普通访客一般,左顾右盼,满脸的好奇。
在路过一片池水时,杨清笳停下了脚步。
一路看过来,日本的庭院似乎更倾向于枯山水,这处是少有的湿景观。
岸边还立着块石牌,牌子上写着“池庭”二字。
她低头看池子里,似乎还有些个体型娇小的鲤鱼游动。
杨清笳沿着一旁的木桥向池中央走,走到近处时,突然发现树木灌丛掩映后,竟还建了一个不大的矮木亭。
亭当中,一个大概与她同龄的年轻男子正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作画。
为示礼貌,杨清笳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但可能对方太过专注,仍没注意到有人过来。
他的画绢铺得非常长,几乎与亭子同宽的长桌亦无法放上所有的画纸,仍有三分之一的部分不得不垂下放在了桌旁的矮凳上。
那男子悬腕执羊毫笔,双目不错珠地盯着画纸,时而点点勾擦,时而设色皴染。
意态之专注,似乎周遭万物在他眼里都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眼前的这方画桌。
杨清笳头一次近距离看人作画,心中好奇,加之对方眼花缭乱的技法也十分赏心悦目,便也驻足看了起来。
他画的似是一幅风俗画,画卷里人物众多却栩栩如生,上面的街道纵横交错十分繁杂却细致入微,杂而不乱。
杨清笳看着画中央的那条河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出声道:“清明上河图?”
作画之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抖,刚刚沾饱了墨的笔尖也随之一颤,一滴墨眼看便要遗落玷污了画卷。
杨清笳来不及细想,便伸出手来,将那滴墨截在了自己手心里。
墨汁冰凉,落手的瞬间顿时沿着掌纹蔓延开来,一股冰片清香的味道绽于鼻尖。
他这一抬头,杨清笳方才看清对方长相,这人面若好女,半长披肩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结,却漏了两缕垂在颊侧,微风一抚,鬓发翻飞间衬得他面似桃花,可偏偏那一双眼木讷呆滞,大煞风景。
杨清笳赶紧赔礼道:“抱歉,我是今日受馆主相邀前来拜访的客人,无意间路过此处,见公子画技精湛,一时忘情打扰,失礼了。”
对方闻言一下子把墨笔扔到了池中,似是异常害怕地哆嗦了起来,一个身高体长的成年男子蜷手蜷脚缩在椅子上,如同被吓坏的孩童一般,“你——你、你……是谁?”与方才作画时的潇洒恣意不同,他有些口吃,语气憨直,透着一股子迟钝和不正常的神经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