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总是带着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具,可真正了解你的人都会知道,别人若对你好一分,你便会还人家十分。”朱厚熜感慨道:“有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快事,我想如果段惟还活着,定然也会心同此想。”
杨清笳闻言苦笑一声,涩然道:“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倒希望从没认识过他。如果我们两个人陌路无干,他也不会受我连累……我欠他的,不光是一条命。”
朱厚璁目若朗星,其中却透着一丝阴翳:“世上万物皆有因果,放诸于人,便是缘分。你与段惟相识,归于缘分;与他离别,亦归于缘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现在你与他缘分已尽,就应该放下这段执念,宽心释怀。”
“你还真是长大了……”杨清笳抬头仔细打量他,这个年轻帝王的脸上已渐渐褪去了青涩,眼神亦不再剔透,幽幽沉沉的,竟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我之前说过,呆在这座牢笼里,每时每刻都觉无比煎熬,但人总要学会接受现状。”朱厚璁负手四顾,言语之中不再只有苦闷,他似乎已经学会忍耐:“闲来无事时,我读了几本道学之作,方得静心。道法能够让人明悟,又不似佛法那般消极,我很喜欢。”
杨清笳断然道:“我并不信这些,若是我的错,便要承认,便要承担。”
“你太过固执了,不过这也恰恰是你与众不同之处。如果你轻易就能放下,那便不像你了。”朱厚熜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一切都会过去的,交给这日复一日吧。”
杨清笳微微叹了一口气,眼前是宫后苑内四季常青的景致,心下却是却是一派萧索。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大多是朱厚熜在说,杨清笳默默听着。
他瞧对方精神实在不济,虽有心再多留她一会儿,却又不得不作罢。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想太多,想必段惟也不希望看到你将身子熬坏了。”
杨清笳点点头,起身告辞。
朱厚熜叫来黄锦,送她出宫。
二人走至封澜池附近时,竟遇到了一个杨清笳意想不到的人。
对方一身华丽的艳粉宫装,正神色倨傲地堵在出苑的必经之路的拱桥中央。
黄锦赶紧见礼:“臣见过康妃娘娘。”
“免礼吧。”对方看着露出一些惊讶神色的杨清笳,得意地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宫为何不见礼?”
这也难怪杨清笳吃惊,她实在没想到李溶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妃子。
朱厚熜纳妃之时,杨清笳已被条川道泉掳去,后来段惟出事,她又找了对方许久,哪里有心思打听这些宫闱之事。而朱厚熜本人,就更不可能主动提及此事了。
刨去朱厚熜君王这一层身份,她一直拿他当做弟弟,现在弟弟纳妃,本是好事,可偏偏是这么一个人。
杨清笳不想黄锦为难,也没心情跟李溶月纠缠,于是弯腰见礼:“见过康妃娘娘。”
李溶月见她向自己躬身低头,心中十分快意,越发觉得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
杨清笳礼也行过了,便起身继续向前走。
李溶月站在拱桥中央,杨清笳从她身侧绕行时,后者竟突然抬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钗,扬手丢入池中,随即喝道:“站住!”
杨清笳停住脚步回头。
“你将本宫的金钗碰掉了,本宫今天心情好,只要你下池中将它捞起,本宫就恕你无罪。”
正值初冬,池水已然结了冰碴。
莫说杨清笳一个身体不适之人,就算是身强力壮,无病无灾的男子,下去游上一圈,恐怕也得去半条命,更别说在偌大池子里找一根发钗。
李溶月这是明显有心找茬。
杨清笳知道她的脾性,并不与她针锋而对,只道:“我不通水性,若娘娘喜爱这根钗,尽可拿出图样来,我再找金匠打造个一模一样的,还给娘娘。”
“本宫就要这一支,你若不下去捞,便是犯了故意毁弃皇家之物的罪名。杨清笳,你是状师,想必应该很清楚后果吧!”
黄锦站在一旁,分明看见是李溶月自己将钗子拔下丢进池中,这赫然是故意刁难。
御前伺候的,看家本事就是眼力见儿。
方才杨清笳与朱厚熜闲聊时,黄锦就将一切看在眼中。这位杨姑娘见到皇帝本人都没见礼,与当今圣上意态熟稔自然,瞧着就是老相识。他不知这杨姑娘究竟是何来历,不过他心中有数,这位杨姑娘怕是不好得罪,不仅不好得罪,恐怕还得格外照拂些。
更何况像黄锦这样的六根不全之人,难免心思敏感,而杨清笳为人素来大方磊落,对宦侍亦是不卑不亢,以常人之态而对,黄锦也是打从心里愿意帮她一把。
“娘娘恕罪,这位杨姑娘是受陛下召见入宫,恰逢身子不适,太医已经叮嘱莫要受寒,恐怕……”他转而道:“不如臣现在就叫几个侍卫过来撒网捞物?”
黄锦并不知道杨清笳和这位康妃是旧识,刚才这几句话,也不光是给杨清笳解围,更是暗中提点李溶月——这位杨姑娘虽是一介白衣,但跟当今圣上关系非同一般,最好不要开罪。
然而李溶月从小娇生惯养,颐指气使,退让和妥协是她从来学不会的事情。
她知道杨清笳和朱厚熜认识,却并不知道他们交情如何。她听说今日杨清笳入宫,便特意梳洗打扮一番,来这里截人。
以往二人相遇,李溶月从未尝过半点甜头儿,如今她入宫为妃,身份已是高人一等,再遇见杨清笳岂能善罢甘休?
她冷笑道:“身子不适?我看她健步如飞,面色红润,可不像是有病!黄锦,你言语偏向于她,处处维护,究竟我是你主子,还是她是你主子?”
黄锦没想到矛头又指向了自己,他不慌不忙地道:“臣的主子是陛下,陛下吩咐臣要照顾好杨姑娘,臣这也是奉旨行事,请娘娘恕罪。”
“好!”李溶月怒道:“既然她身体不佳,那就请黄大人下池将发钗给本宫捞上来吧!”
杨清笳今日虽不想与她硬杠,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黄锦因自己而被连累,便淡道:“黄大人尚有皇差在身,若是耽误了办差,怕不合适吧?”
“你们一个两个都拿陛下来压本宫,今日本宫倒要看看,这个杨清笳,是不是就真的碰不得!来人!”她扬声道:“将这个刁民扔进池中!”
她话音方落,身后便有两个粗壮的嬷嬷走上前来,一把按住杨清笳的双肩,压着她向池边走。
若是在往常,撂倒这两个嬷嬷应该不成问题。可她现在浑身无力,挣动了几下均无济于事,今日入宫身上又没带金牌,一时间还真是无计可施。
这两个嬷嬷是从浣衣局找来的,平日里就是一膀子力气,这次奉命行事更是卖力。
李溶月这明显就是早有准备,看来今日之事,怕不能轻易善了了。
眼看杨清笳要被丢进池中,黄锦正着急,突然听见桥上传来一声威喝:“你们在做什么!”
李溶月正得意着,却突然听见这声饱含震怒的呵斥,下意识回头看,待看清来人时,心不由咯噔一下。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她赶紧行礼。
朱厚熜会过杨清笳后,便离开宫后苑想去乾清宫处理政事,却没想到走至桥上,竟看到了这一幕。
他急忙走过去扶起杨清笳:“怎么样,没事吧?”
杨清笳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被掐得生疼的臂膀,摇摇头:“没事。”
朱厚熜怒道:“你们这两个狗奴才活腻了?居然在这里逞凶作恶!”
那两个嬷嬷赶紧将头磕得梆梆响:“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来人!将这两个恶奴给我扔进池子里泡上一宿,让她们脑子清醒清醒!”
这两个嬷嬷均已年过五旬,若真扔进池子里泡上几个时辰,怕是会闹出人命。
“陛下,”杨清笳阻止道:“她们亦是奉命行事,小惩大诫即可。”
提到奉命行事,朱厚熜转身看着李溶月,目光冰冷。
后者心下一哆嗦,赶紧道:“陛下,是这刁民先把臣妾的金钗碰掉,又出言顶撞臣妾,臣妾只不过想教训一下她。”
杨清笳并不辩解,只淡道:“欲加之错,何患无辞?”
朱厚熜闻言,问李溶月:“听说你和清笳以前便有些过节?”
李溶月辩道:“的确是她无理在先,臣妾只不过是……”
朱厚熜懒得听她狡辩,直接问:“黄锦,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被点名之人顿了顿,方才回道:“杨姑娘和康妃娘娘……一场误会而已。”
朱厚熜听出他话中之意,冷哼道:“李溶月,朕念你刚入宫不久,不懂规矩,暂且记下这一回。若日后再敢肆意妄为,就算太后也保不了你!”
“陛下!臣妾……”
“你既然喜欢发钗,那朕就成全你。即日起三个月内,你就将春寿宫内所有发钗全都给朕戴在头上,掉一个,便加一日!”
李溶月看着一旁的杨清笳,对方既无恨意,也未有丝毫得意,只是一脸淡漠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无关紧要,想要咬人,却被牵住的小猫小狗一般。
她牙都快要咬碎了。
李溶月素来爱美,首饰更是不计其数,光发钗就有百支,这要是全插到头上,岂不要沦为宫中的笑柄?
然而她再任性也不敢违逆圣意,只能恨声道:“臣妾领旨。”
杨清笳笑了笑,平和之中带着一股微妙的讽刺:“康妃娘娘若满头珠翠,想必好看得紧。”
次日,宫中便多了个头如同鸡毛掸子,插满了头钗的女子。
李溶月变成了这乏味的后宫中,众人私底下难得的消遣。
好好的康妃变成了“钗妃”,也成了自作孽不可逭的典范。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最近有考试的朋友都能考出一个理想成绩,停歌在这里给你们加个buff,加油~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