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蕾几乎是惊醒的,她从噩梦里猛地睁开眼睛,所幸入目的是满室金灿灿的阳光。她没想到自己会睡得的如此沉,一定是昨晚的夜话让她倒尽了胸口的郁结,所以才会进入这样的黑甜乡里。外面不时传来有人活动的声音,脚步远远近近。“完蛋了,睡得这样死,要被笑死了!”夏蕾不由得把脸往被子里埋。这下惊动了不知何时,头已经跑到床沿的石娇娇,她闷闷哼一声,说:“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两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刷着牙,先后站到走廊上,看石爸爸把竹床摆在小菜田里,翻动着已经干瘪的萝卜。夏蕾满口泡沫地问:“叔叔你干嘛呢!”“晒萝卜干呀!”夏蕾匆匆漱完口,忙不迭跑进小菜田,蹲在竹床边,竹床上是从腌菜缸里刚拿出来的萝卜干,还保留着白萝卜白中带青的自然颜色,她在伸头看看前面摆在两棵侧柏上的筛子,里面的萝卜干却是黄褐色的了。
“平时就知道吃起来好吃,我还以为是有一种褐色的萝卜呢!”夏蕾说着,好奇地拿了一块半百的萝卜咬了一口,“哇,好咸!”石爸爸哈哈大笑,“这道是脱水,还没调味呢!”这时石娇娇走过来,往夏蕾嘴里塞了一块成品,口感韧而脆,还有香料的芬芳回味,“天呐,这太好吃了!”夏蕾回头冲石爸爸嚷道,喜得石爸爸直乐,说:“到时候给你装一罐子回去!”夏蕾一听直呼,“嗯嗯,太好啦!”
今年立春早,虽然还在新年里,正午的阳光已经能照得人懒洋洋的了。石爸爸早上才想起屋后面,年前开垦了一半的新田,赶紧趁着天气好去干活,交代了两个女孩儿在门口看着。韭菜还没有长得十分健壮,一根根细小得可怜,择得少女两眼发花。“我爸真是舍得啊,这都是韭菜宝宝,不过真是鲜嫩的时候呢!”石娇娇说着,甩掉摘出来的一片腐叶。
夏蕾攥着把韭菜伸个懒腰,然后伸直腿,手向后支在被晒热的水泥地上,看着眼前的小菜田,菜田外的门前小径,再远点开始抽薹的油菜田,更远处冒着新绿的麦田以及那条两边流着河水,站着高大白杨的水泥路……这一切都嵌在碧蓝的天空里。
“好美啊,要是永远就这样,跟你们住在这里,多简单多幸福啊……”夏蕾眯着眼,嘴角挂着酸涩的笑意。石娇娇没有应答,她循着她的眼神看出去,也将这片看惯了的乡野风光尽收眼底。
“娇娇,我好害怕,这世界太复杂了!”昨夜夏蕾在被子里说,她蜷缩着身体,紧紧抱着石娇娇纤弱的手臂,仿佛一个飘在汪洋大海里的人,终于抓住了简陋码头的木桩。
那场死亡带走不仅仅是少女慈祥的爷爷,还带走少女眼里所看见的简单世界。它掀开了这个光鲜家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美表象,将所有家庭成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通过一份既定的遗嘱,勾引了出来。
夜里石娇娇听到夏爷爷去世的消息时,一阵无言。她眼前出现他穿着黑绸子的暗花对襟大褂,端着水壶,形容威严实则平易近人,他对小女孩说:“这个名字起得妙,娇娇之表,磐石之质。”仿佛荷花刚落的时候,他还叫自己吃点鸡头米,如今却不知沉睡在哪里了。
夏蕾听懂了这是一阵哀悼的静默,苦笑着说:“爷爷回乡就是养病的,全家上下都有思想准备。”她震惊于另一种残忍,那种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自相残杀”的狰狞。
老爷子病情生变的时候,叔伯姑舅们接到夏爸爸的电话都不以为然,“你们在身边就多顾着点,动不动告诉我们,我们也使不上劲呀!他年纪大了反反复复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一个人抽时间回来看看。
等到夏爷爷从医院被转移回来,人们才想起他可能真的要离世了,而那早有耳闻的遗嘱还没见过呢!几乎是一窝蜂的,五个子女的家庭成员,一夜间挤满了小镇民居的古朴房间。他们沉痛万分痛哭流涕,对老父亲留恋难舍,他们当面痛斥弟弟不早点通知父亲病变的消息,夏爸爸一家只能木然地站在房间的边缘。
那短短的两个星期,晚辈们几乎是打着架争抢在床前尽孝,端屎端尿,抹涎擦身……老人后来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半开着眼皮,看着莫名穿梭的子女,带着玩味的神情离开了世界,死前对遗嘱只字未提。
律师从老人年轻时“开疆辟土”的南方大城市赶来,在老人费尽周折才返回的老宅里宣读遗嘱。夏蕾是第三代里唯一一个被爷爷写进遗嘱里的孩子,遗嘱里的字句好像就是爷爷生前在说话,他说给最喜爱的孙女一份嫁妆。那时夏蕾根本没有听不见律师具体说了什么,她还不相信爷爷去世的事实。
其实财产的分配在情理上几近完美,考虑到了所有子女现有生活的所需,可价值上明显失衡:夏爸爸分得的老宅虽然大,但地处这不发达的小镇值不了不少钱也没有升值空间。可其他人只看见夏蕾在孙子辈独得了一份,这是不能容忍的。
他们先是叹息父亲偏心,还把早就去世的夏奶奶喜欢小儿子的事也翻出来说。再来怀疑夏爸爸跟老父亲返乡照顾是假,有所图谋才是真。最后矛头直指少不更事的夏蕾,竟然说爷爷是被她哄了,一点小聪明全用在了遗产上!
夏蕾父母和阿千奶奶尚且沉浸在老爷子去世的悲痛里无法自拔,根本无力反驳,只得任由他们气急败坏地唾骂。快过年了,他们以交割爷爷的在别市的遗物为名,让夏蕾一家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当着很多不相干人的面,拿着钢笔,逼着夏蕾把还没继承的遗产“自愿”吐出来,说要“重新分配”。“人都想多得点这很正常,我只是为爷爷感到难过。”夏蕾的泪那时已经干了。
石娇娇在夏蕾的叙述里感受那种丑陋和羞耻,她在黑夜居然微微一笑,声音比寒冬的空气来凉,“你毕竟是被爷爷最终记挂着的孩子,为此承受一点没什么。别难过,没什么可难过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石娇娇把脚伸到之前不敢触碰的冰凉地方,继续说:“我爷爷那样一无所有的家庭都能斗起来,更何况你爷爷家大业大呢?”
“爸爸妈妈还有阿千奶奶都说,吐出来就吐出来,这样才能证明我们家的清白。”夏蕾说,“我听遗嘱的时候根本神志不清,其实是整个家族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拿与不拿我根本不在乎的,但是!”夏蕾口气一变,“就凭他们的所作所为,爷爷给我的,我就照单全收,一毛都不会吐出来!”“对!一毛都不吐出来!”“气死他们。”“气死他们!”
半大的孩子图得是一时痛快,她们还不会考虑后果和责任,跟不会预想这份庞大遗产带来的隐患。夏爷爷给最喜爱的孙女留下的,是那南方大城的一个连锁超市,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门店的所有权。这不是他一生奋斗所得中最丰厚的,却是最生生不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