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似乎没有减弱的迹象。一道身影隐在夜色里,他脚步匆匆,雨水从他的蓑衣边缘往下淌,溅起无数水花,将他锦缎华服的衣摆染上块块污泥。他站定在沉萧府侧门边,看了眼紧闭侧门,擦一把额上的雨水就上去拍门。
他敲了好久的门,才听见藏在雨水里细微的脚步声。
鱼童举着一把伞,有些不耐烦地开了侧门,却在看见来者的时候微微惊讶。他有些诧异地问:“韩公子?”
“是,是在下。劳烦禀告一声,家父有急事让我告知沉萧君。”韩明轩说道。
“韩公子请跟我来。”鱼童脸上的不耐尽数散去,换上几分肃容。
他将韩明轩请到前厅,又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这才进了戚珏的主屋。他敲了敲门,并无人应答。隐约猜到戚珏许是在沈却那里。
他微微犹豫,担心惊扰了他们两个,但凡是和沈却沾上边的事情,整个府上没有人敢大意的。可他又一暗忖韩明轩赶着暴雨深夜造访,绝非小事。
鱼童只好又绕到沈却屋前,将守夜的红泥喊醒,道:“去请先生一趟,就说右相长子韩明轩深夜造访有急事相商。”
红泥瞧着鱼童的脸色,急忙绕进去。她站在沈却的寝屋门外,瞧着里面还点着蜡烛,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小声说:“姑娘,您歇下了吗?鱼童说右相长子来寻先生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当然没有歇下。沈却呆呆坐在那儿,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戚珏。而戚珏也沉默着望着她娇嫩的唇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正有一丝尴尬。
闻言,戚珏眸光微闪。他迅速解下系在两个人手腕上的腰带,将袍子随意扎了,然后下了床。
戚珏俯下身,揉了揉沈却的头,在她耳边说:“乖,先歇着。我等下就回来。”
沈却怔怔点头,道:“我等你。”
戚珏急匆匆出了屋子,脸上的柔情烟消云散。
“他自己过来的?”戚珏一边朝前厅走,一边问鱼童。
鱼童给戚珏撑着伞,回道:“是,淋了一身的雨水,还是从侧门来的。”
戚珏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韩明轩坐在前厅里有些局促不安,他已经脱下了蓑衣,放在一旁。而他身上的衣袍也淋湿了大半,他搓了搓手,又饮了一盏热茶。
“韩公子。”戚珏走进来,眸光一扫就将韩明轩的焦灼尽收眼底。
“沉萧君!”韩明轩一下子站起来,急切地说:“圣上不行了!”
戚珏脚步微顿,复又恢复正常,他在首位坐下,令鱼童给韩明轩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记忆里,大概也就是不到半年的功夫,新帝就要登基了。
戚珏和韩明轩交谈了近两个时辰,韩明轩才再次冒着雨,从侧门偷偷出了沉萧府。由始至终,韩明轩都是十分焦急不安的神情,戚珏倒是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
戚珏坐在椅子上,阖着眼帘沉思许久,才忽得想起临出来前沈却的那一声“我等你。”
他急忙回去,脚步轻缓地走近床边。
沈却已经躺下了,被子被她踢到了一边,缩着膝,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戚珏俯身,动作极轻地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忽然瞧见沈却弯曲在身前的小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戚珏轻轻掰开她的手,看见掌心攥着一块碎玉。
戚珏微怔,这块碎玉本是嵌在他腰带两端的。他再一低头,果然见自己腰带一端嵌着的碎玉不见了。
“先生,您回来了?”沈却揉揉眼睛,半坐起来。
“别起来,睡吧。”戚珏坐在床边,将雪白的靴子褪下。
沈却好像瞬间清醒了,她问:“先生,你是不是要造反啊?”
戚珏脱靴子的动作就是一顿,他很快恢复正常地将靴子褪下,又抬腿上了床,在沈却身边躺下。戚珏伸出手捏了捏沈却的脸,道:“昨儿还说我是个奸商,今儿个就觉得我像个反贼了?”
沈却蹙着眉想了想,然后说:“当今的右相能爬上如今的位子,少不了先生的帮忙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朝中有个什么分歧,他都要来往咱们这跑。还有弦叔叔,我好久不见他了,上次听说先生把隐卫交给了刃叔叔,给弦叔叔捐了个武官,弦叔叔可不像个想当官的人,一定是领了你的令。还有太医院的姚太医,他本来就是肃北一个乡间大夫,我可不信他一眨眼就变成了太医。”
“还有什么?”戚珏支起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沈却冥思的样子。
“还有雅定公主嫁的驸马爷,他也是肃北人。阿却觉得这应该也不是个巧合!”沈却说。
戚珏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沈却有些犹疑地说:“还有就是……我觉得先生造弓箭的速度有点快。”
“造反?”戚珏好笑地重复了一遍,他躺在床上,略略沉思,眸光一点点散开。他现在暗中做的事情居然有点像造反了吗?他对造反的兴趣着实不大,可他也知道再过两年,天下太平的盛世将不复。而他,也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先生?”沈却就俯身过去,长长的墨发倾撒下来,垂在戚珏脸颊两侧,她看着戚珏原本不知落在哪里的眸光一点点凝聚起来,然后凝聚成一抹如滴的光凝在沈却的脸上。
而她自己娇妍的容颜就映在戚珏的眸子上。
沈却怔了怔,轻声说:“先生,你还是别造反了。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皇帝是只有一个女人的。”
戚珏轻笑,道:“可我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过。”
沈却瞬间红了脸,她硬着嘴说:“哼,你明明有我,是你一直嫌弃我小的!”
戚珏立刻起身,直接将沈却压在了身下。
“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却惊呼。
戚珏逐渐靠近,璞玉般的眸子里映出沈却惊慌失措的眼。
眼看着戚珏的唇又要落下,沈却觉得自己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要贴在了戚珏的脸上,她急忙侧过脸,说:“先生!天快亮了!”
戚珏噙笑瞧着沈却的侧脸,她的脸颊红彤彤一片,就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戚珏就低头,将她的耳垂含在了嘴里。
沈却整个身子瞬间僵住。她感觉到戚珏的舌尖在她的耳垂舔了一个圈,这种感觉让她战栗而惊恐。
耳垂一凉,戚珏的唇已经离开了。
沈却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她转过头望着戚珏含笑的眉眼,心里说不出的惶恐。而这份惶恐里好像又带了点新奇的欢喜。
戚珏望着沈却颤动的睫毛,忍不住就吻上她的眼,将她羽毛般的睫毛舔了舔。
眼睛上湿湿的,沈却的眸子也跟着湿润了。而戚珏再次低下头的时候,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被角,她的眼睛也乖巧地合上。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亲吻,沈却茫然地睁开眼,撞上戚珏满是宠溺的黑玉眸子。
戚珏勾了勾唇,轻声道:“真的天亮了。”
沈却怔怔地偏过头,望见鱼肚白的光从窗棂间洒进来,而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也终于停了。她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将自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的魂儿抓了回来。她转过头,瞪着戚珏,怒道:“先生,你戏弄我!”
沈却在戚珏的怀里眯了一刻钟就起了,虽然戚珏告诉她可以多睡一会儿,可今天府上还有客人,这个客人还是萧如筝,沈却可不敢大意了。
“姑娘,沈宁来了!”沈却刚刚梳洗完,红泥就过来禀道。
沈却愣了一下,这个五妹怎么过来了?她几乎两年没有踏过沈家的门,沈家的事情一概不想知道。就好像自己并不是沈家女儿一样。
沈宁已经七岁了,脸上仍有两团肉坠着,明明是可爱的长相,偏偏总是喜欢冷着一张脸。
沈却赶去客厅的时候,就看见沈宁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能不能回家去看看母亲?”沈宁竖着眉,对沈却说。
这是时隔两年,沈宁对沈却说得第一句话。
“她让你过来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沈却有些诧异,她估摸何氏不愿意见到她就像她不愿意见到何氏一样。
沈宁气鼓鼓地说:“哼,母亲病了,总是喊你和哥哥的名字。我又找不到哥哥,只好来找你了。”
沈却一阵恍惚。
何氏的病,沈却是知道的。
两年前,沈休和殷夺闯了祸。戚珏给他们两个出主意去当兵。可是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祖宗一样供着的少爷,谁能同意?所以当初戚珏让他们两个回家说通父母,可他们两个知道家里人都不会同意,直接留了一封信来了个不辞而别。
大戚征兵的年纪是十四岁,而当时他们两个人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所以戚珏重新给他们两个安排了个身份。所以任凭沈家和殷家怎么找,两年来都没有寻到他们两个人的下落。
殷夫人还有殷争劝慰,尚且好一些。可是何氏却受不住,她觉得天都塌了,直接来了个一病不起。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沈宁见沈却一直沉默着,又些沉不住气了。
沈却就低头看了沈宁一眼,沈宁的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衣裙,将她白皙的漂亮脸蛋照得娇嫩明艳。可是她的裙角和鞋子都已经湿了,还沾染了些泥土。
下了一夜的暴雨,现在外头的路一定十分泥泞难走。纵使沈宁坐在马车上,或是让苏妈妈抱着背着,也难免弄脏了鞋袜。
沈却又抬头看了一眼在一旁垂首立着的苏妈妈。苏妈妈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许多,整个人瞧着也没有两年前精神了。恍惚间,沈却就想起第一次回沈家的时候正是苏妈妈接待了她。她还记得那一日刺眼的光,回廊间的花香,还有苏妈妈打量的眼。还有……
姐妹的刁难,空等的失落。
沈却回头对绿蚁说:“去给五姑娘准备双干净的鞋袜。”
她转过身,蹲下来与沈宁平视,道:“如果我回去看望你母亲,你母亲的病恐怕就要更重了。”
“什么叫‘你母亲’?那是咱们的母亲!”沈宁瞪着沈却。
沈却拍了拍沈宁的头,说:“吃了东西,换双干净的鞋袜,就回吧。”
“你!”沈宁伸出手指着沈却,已是气急。
沈却淡淡开口:“想在这儿玩一会儿也成,不过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我让囡雪陪你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