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却不能在这儿久留,毕竟前头还有那么多宾客。
宾客虽多,沈却认识的却不多,她走到哪里,都会有各家女儿、夫人略带讨好地跟她说话。她礼貌地应对,却都不深谈,对于那些相邀也是模棱两可的回复。
七层阁楼走下来,她就有些累了,厌了。
戚珏当真是个奇怪的人,在鄂南这座皇城各家人的眼中竟然地位这般高了?凭什么呢?
等到开宴的时候,一干吃食都是珍馐坊的厨子亲自做的,王尺怕人手不够,将相邻两三城的厨子也调了过来。鄂南城的女儿家哪个不是自小捧在手心养大的,入口的东西向来挑剔。可是她们就没人能在今日的吃食里挑出一丁点的毛病。
沈却已经盼着这场各有心思的宴会早点结束了。
前头一桌似发生了什么事儿,引起一阵骚动。前去查看的红泥悄悄在沈却耳边说:“是那位胡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琉璃盏。”
沈却点点头,也没有打算过去看的意思。
她微微打起精神想着沈休的事儿。虽然那位胡姑娘说话不讨喜,刚刚沈却心里已经对她有点莫名其妙地恼了,可是她总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来左右沈休的婚事。如果这位胡姑娘都是装出来的,那么她的心思可不是一般的可怕了。可是……倘若当真就是这样一个直率的姑娘呢?总不能凭着偏见误会了人家。
沈却盼着宴会早点结束,偏偏天不遂人愿。
韩家的小女儿和薛家的孙女儿偏偏斗起琴来,斗着斗着气氛就有些不对劲了。沈却目光一扫就看见两位姑娘身边已经自然而然分出两小堆人了。
甚至言语之间,两边的人都有些咄咄逼人、话中有话。
韩姑娘是右相的小女儿,薛姑娘是左相的孙女。
沈却用指尖点了点眉心,坐直身子,道:“绿蚁,去给我抱琴来。”
眼看着沈却也要加入了这场斗琴,韩姑娘和薛姑娘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毕竟是沈却的生辰,小比较也就算了,如今的确闹得有点大了。她们两个都让人收了琴,挑拣着好听的话来说。那些附和的世家女儿们自然也将注意力放回沈却身上。
绿蚁将雪骤琴摆好。
沈却的指尖在琴弦上方悬了许久,等到第一个音滑出来的时候宾客们都惊住了。
沈却谈的这首曲子叫《莽杀》,听这名字就知道气势不小,杀气腾腾的。宾客惊的并非琴技,而是谁都想不到沈却会选了这么首曲子。再去瞧沈却的神情,人虽然笑着,可是那笑根本没到眼底。
忽然一个破音飘出来,琴弦竟然断了。血珠子就从沈却的指尖沁了出来。
半下午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离府,直到折腾到暮色四合。
等到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还有清点赠礼、清扫等一系列繁复的事儿,不过这些事儿就不用沈却出面了,交给下面的人来做就行。
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沈却合着的眼睛忽然睁开,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几乎没有和沈云说过话,沈云的位置很远,似乎有意躲着她?沈却揉了揉眉心,实在是人太多了,她竟然一时忘了沈云。应当将她拉到身边说话的。
“夫人……”一个侍女站在外面轻声说,“奴婢桔梗求见。”
“进来吧。”沈却将搭在美人榻上的一双玉足放下,坐起来。
桔梗一进来,沈却就认出来了她。她就是上午偷偷去报信的那个粉襦丫鬟。
今日伺候的侍女分别着粉、黄、紫三色的襦裙,分别代表了她们来自公主府、王府和沉萧府。也正是因为她是公主府的人,沈却才会对她偷偷报信的事儿上了心。
桔梗“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言辞切切地说:“求夫人收留,奴婢想回来!”
沈却仔细打量她,模样不算多美,到是皮肤白皙,五官端庄,瞧着还算顺眼。但是她的年纪却不小了,至少过了双十。
“何为回来?你本来是沉萧府的人?”沈却问道。
桔梗恭敬地说:“回夫人,奴婢的爹娘都是萧家的家仆,奴婢自小就是萧家的人,是自小就被老爷派到少爷院子伺候的。”
沈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口中说的老爷应当是戚珏已经故去的祖父,而她口中的少爷应该就是戚珏了。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沈却问。
“回夫人,您被接去沉萧府的那一年,奴婢……因为另外一个同在少爷院子伺候的丫鬟犯了错被牵连,就被遣了。”桔梗说。
“别人犯错被牵连?”沈却盯着桔梗有些局促的表情,“什么错?”
桔梗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却就随意挥了挥手,淡淡道:“连个话都不愿说的,我就不留了。”
桔梗急忙说:“是因为……另外那个丫鬟她……她见少爷年纪渐长,她有了不该有的念头,所以少爷就把院子里的丫鬟都碾了,只让小厮伺候。”
“不该有的念头。”沈却蹙眉重复了一遍。
桔梗又急忙说:“另外那个伺候的丫鬟只是言语上出了错,轻佻了些……绝对绝对没有做出格的事儿,更没有留下什么子嗣。”
“什么叫没有留下什么子嗣?”沈却的眉目瞬间厉了许多。
桔梗被沈却的怒气惊了一下,她急忙又说:“那个丫鬟被撵出去没多久就病故了,而其他伺候的丫鬟也只是被送到宫里。后来奴婢被分到了公主那儿,再后来也嫁了人,也生养过孩子。今日回来帮忙,见夫人还没有子嗣,身边也没有生养过的人伺候,就又重新有了回来的念头……”
沈却想了想,问:“那个丫鬟叫什么?”
桔梗有些惴惴地说:“叫连翘。”
其实桔梗也没有想到沈却会如此纠结那个丫鬟的事儿,当初其他三个丫鬟的确是被牵连。在桔梗看来自己并没有犯错,像她这样忠心的奴仆想要回来应该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
“你说你嫁过人?你若想回来,岂不是两地分隔?”沈却问。
桔梗恭恭敬敬地说:“奴婢嫁的……是王管家的大儿子王树。”
沈却恍然,怪不得她想回来。不过这也奇怪了,她至少被遣了有十年,还有过进宫当宫女的经历,怎么最后嫁给王管家的儿子了?
瞧着沈却的脸色缓和了些,桔梗又说:“奴婢之前在府上做事的事情公主是知道的,这次来沉萧府帮忙提前也跟公主求过情。公主的意思是,若府上还愿意收奴婢,她同意奴婢留下。”
“这样,那就留下吧。至于留在哪儿,你去问王尺,听他吩咐吧。”
“谢夫人,谢夫人!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桔梗连磕了三个头才下去。
没过多久绿蚁和红泥都进来,沈却看着她们两个忽然说:“其实你们两个也到了出府的年纪了,有没有相中的人?有了意中人就跟我说,我也不强留你们了。”
“姑娘,你说什么呢!绿蚁可不走!赖在您身边一辈子!”绿蚁急忙说。
沈却看她一眼,道:“又不是嫁了人就不许你赖着了。也不知道算算自己都多大了,再不嫁可就嫁不出去了。”
绿蚁愣了一下,仔细想着沈却的话。
沈却轻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今天你偷偷看了王尺好几眼呢?”
“我哪有!”绿蚁急了,瞪了沈却一眼。
“好好好,你没有。等明儿个我随便在街上抓个乞丐给你嫁了!”沈却笑道。
“那不成!”绿蚁跺了跺脚,“那还不如王尺呢!”
她说完就觉得有点失言,急忙侧过脸,不吭声了。
沈却也不再说她,转而去看一直安安静静的红泥。
“你呢,有没有自己看好的人?”沈却审视着红泥。
红泥笑着说:“奴婢和绿蚁一样,都想跟在姑娘身边一辈子呢。”
沈却默了默,说:“先生身边这么久了也没个姨娘、通房,要不然这样吧,我提了你,让你伺候先生吧。省得宫里、王府或者哪家闲着没事儿干的人家又要给先生塞人。”
红泥的脸色霎时白了。她本在擦拭窗口的一盆罗兰,花盆从她手中落下,摔成碎片。
她怔了半天,这才一下子跪下去。她跪下的动作僵硬,膝盖几乎是砸在地上。
沈却没有看红泥,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先前指尖被琴弦划伤了,如今抱着一块纱布。隐隐有红色的血迹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布晕开,并看不太清。
可毕竟有一道痕迹。
“姑娘,您又胡说啦,绿蚁和红泥都是您的左膀右臂,左右手!咱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您最讨厌先生身边有别的女人杵着!”绿蚁笑着说。
可是沈却只是沉默。
绿蚁愣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红泥,再看看平静的沈却,微微收了笑,说道:“先前瞧见囡雪被那些账目搞得晕头转向的呢,奴婢过去瞅瞅!”
沈却便说:“去吧。提醒她若出了差错,我可真罚她。”
“好咧!”绿蚁看了一眼红泥,退了下去。
等绿蚁退了下去,沈却也没去看红泥。沈却今天起得很早,又折腾了一天,实在是累了,她又抬腿躺在美人榻上,慢慢合上眼睛。
没过多久,红泥就发现沈却气息绵长,已经是真的睡着了。
她咬咬牙,一声不吭地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