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低眉顺目地跪着,心里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怕得是张氏既然自己是附体的魂灵,不知会怎样惩治她。都说鬼魂怕火,会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
杨妡胆子颇大,蛇鼠虫蚁都不怕,却怕火怕箭。
在这两样上,她都吃过大亏。
而委屈的却是,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这个九岁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梦梧成亲,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给他生儿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冷不丁,一切成了空。
这会儿薛梦梧还不知是怎样伤心呢?
想起他,杨妡就落了泪。
泪珠如雨,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悄悄湮没在杏子红的比甲上,虽不闻泣声,可她抖动的双肩透露出来的哀伤却是真真切切。
张氏有些不忍,别管芯儿是什么,可面前这皮相却是实打实从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养大的。
杨妡从小身子弱,会吃饭开始就没断着吃药。近两年渐渐长大了,身体才强壮了些。
三天前,她带着去田庄玩,杨妡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在场的农户都说已经断了气儿,肯定是不行了,要她准备后事。
她不信,抱着杨妡冰冷的身体在菩萨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将明时杨妡醒了。
郎中瞧过说毫发无损,回府后又请太医诊了脉,也说身体康健得很。
这是她求着菩萨从鬼门关拖回来的闺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闺女,怎么芯里就换成别人了?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说出去谁信?
昨天青菱提起杨妡不对劲的时候,她没怎么当回事,觉得死里逃生一回行为反常也是有的。可再怎么反常,九岁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种媚态……她只有刚成亲头一个月,在房里跟杨远桥说话才会那样。
张氏强压着的火气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阖双目深吸口气,默默地想着,追根究底没用,不管她是谁,只要占着妡儿身体一天,妡儿就没法回归本位。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人魂灵赶出去,再想法找妡儿回来。
思及此,张氏伸手拉起杨妡,“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是我闺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还是无意,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顶着我闺女的脸四处晃悠。广济寺有位方元大师,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他看看,最好能有个法子,你还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闺女回来。”
杨妡猛地抬头。
她自然听说过方元大师的名头,他不仅精通佛理佛法,棋艺也是万中无一,薛梦梧做梦都想跟大师手谈一局,辗转求过许多人,甚至还曾求到俞阁老的公子头上,可连大师的面儿都没见到。
张氏这般一说,真就能见着方元大师?
杨妡有些怀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过,即便她原身活不长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梦梧,或者还能知道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怕她离开这身,却又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张氏是她嫡母,她根本无法干涉张氏的决定。
杨妡满腹心事,就着张氏的手起身,低低应道:“好。”
张氏又叮嘱道:“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传,传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杨妡已经二十五岁,岂不知其中干系重大,谨慎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番闹腾,两人都没有心思再吃饭。
张氏唤人进来将杯碟撤了,话中有话地对杨妡道:“既是夜里没睡好,就待在屋里歇歇,或者看会书写会字,只别出去乱跑免得伤神,实在闷了,跟丫鬟们翻花绳跳百索都成。”
这是怕她见到别人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
杨妡心知肚明,她这两天没有四处走动也正是因此,毕竟这个府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杨妡?
而且,她活着的时候是天启十二年,可昨天她试探着问青菱,发现这会才是天启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启二年,她十五岁,才刚开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节,月亮像银盘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厅堂里长案上摆放的各式银锭子也明晃晃的。
她与另外两个同天□□的姑娘一并躲在帐帘后面偷看那些即将成为她们恩客的公子少爷。
伺候她的青儿悄声问:“姑娘看中了哪个?”
相比其它妓馆,杏花楼的老鸨杏娘算是开通,会让她们自己挑个顺眼的人来完成这头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鸦青色长衫的薛梦梧,其他人或围着杏娘或搂着其余姐妹说笑,唯独他手执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浅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意态安闲从容笃定。
她喜欢这样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里掌控着一样。
不出所料,他果真进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样,杏娘也准备了红烛、置办了酒菜,喜笑颜开地在旁边说了成套的吉祥话。
她既紧张又害羞,低着头不敢开口,就听薛梦梧柔声道:“你别怕,我会好生待你,不教你后悔选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话语带着特别的腔调,但是很好听。
说罢,他吹熄红烛,却将窗帘拉开。
如水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倾泻进来,他伫立窗边取过洞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里,清俊淡雅气度高华,犹如画中人。
她看迷了眼,听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长灵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过薛梦梧这一个客人,与他享尽鱼水之欢。薛梦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宝,教她作画,提点她琴艺,每每谱成新曲,第一个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杨妡怅惘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不已。
她现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体,九岁孩童正值天真烂漫,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好在丫鬟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屋里并没有旁人。
恹恹地走到书案旁,胡乱翻了翻,案面上除了女四书之外就是《孝经》《心经》并几本颜真卿的字帖,连杜子美或者王摩诘的诗作都没有,更别提柳三变和周美成的词。
铺开的宣纸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经》,一笔字倒是不错,结字方中见圆架构整密沉稳,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运笔略有凝滞。
杏娘也曾给几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请过夫子教授琴棋书画,她先前临赵孟頫的字帖,跟了薛梦梧之后改习柳体字。
字迹虽有柳体的奇骏挺秀,但到底流于柔媚,不若小姑娘写的端庄大气。
可见,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还是习性差别都颇大,即便没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时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杨妡心中微动,研了一池墨,正提笔要仿着小姑娘的笔迹写几个字,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为什么不让见,难道五妹妹还在躲懒没起,还是说我不该来?”
接着是青菱的赔笑声,“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让姑娘好生歇着……”
“你放心,我进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着我转身就走,绝不会扰了她。”
就听脚步渐近,湖水蓝的棉布门帘被撩起,青菱探身进来笑道:“四姑娘过来了。”
紧接着自她身后转出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脸蛋微圆,腮边两只梨涡,长得一副喜庆相,就是皮肤略有些黑,不似杨妡这么白净,尤其穿着鹅黄色的比甲,更显肤色发暗。
正是四姑娘杨姵。
杨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铺开的宣纸,“刚看到桂嬷嬷送周太医出门,我猜想你必定醒着。既然身子还没利索,巴巴地抄经干什么?”
杨妡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杨姵接着又问:“太医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症?”
张氏走后不久周太医就来了,张氏身边的桂嬷嬷在旁边看着,说是惊悸不宁、气短神疲。
这话倒也不错,杨妡来到这陌生之处,真正是寝食不安,既记挂着先前与薛梦梧的相约,又害怕露出痕迹被人当成妖怪焚烧。
此时,便原样说给杨姵听,“……受惊没回过神来,留了几粒现成的丸药让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说吧,你再不会躲懒的人,六妹妹偏生说你昨天还在花园子玩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杨姵没好气地说,言语中很是不平。
想来杨姵跟原主小姑娘关系不错。
杨妡试探着问,“祖母可说什么了?”
“不全是因为你,听着好像跟大姐姐沾点边儿,”杨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脸色不好看,祖母也训了好一通话,还罚咱们几个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儿一早就得送过去……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著的闺训,杨妡听说过却从来没读过,杏花楼的姑娘也没人看这个,有闲工夫不如读些诗词歌赋,届时也能搏个才名抬抬身价。
杨妡压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冲撞了,说带我去广济寺上香听经再求个护身符,明天许是不能过祖母那边。”
“广济寺?”杨姵一下子跳起来,“我也想去,我这就找我娘……你还记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广济寺后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头。每年就数那边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儿咱们还吩咐小厮打些下来吃。”
杨妡抚额,明天见到方元大师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哪里有心思惦记杏子,不由摇头苦笑。
杨姵看她两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着她的双眸,“你真是被冲撞了吧,怎么笑得这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