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并不理会青菱,径自到静业堂门口寻到小沙弥,“我想见大师,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含含混混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么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可是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几,蹦蹦跳跳地回来,“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低了,“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嗯,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沉闷阴暗的殿里,迎面供着无量寿佛,方元大师盘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后大有福报,不必执着于前生。”
“非也,”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微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于你。”
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当成自家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颌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与五姑娘参禅,顺便留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
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
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只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热辣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绳嚷道:“怎么去了这大半天?”又低下声音,嘟嘟哝哝,“跟个老和尚有什么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姐姐气得手里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姐姐还在旁边点火架秧子,当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说你闲话。”
杨妡马上想到刚才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进到寺庙来,兴许就是魏家几位少爷其中的一个。
生成那般模样,想必那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姐妹会含酸掂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好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
“怎么了?”杨姵问道。
杨妡不欲她细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边脸,“吃杏子酸了牙。”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她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再说我也不是自个去打,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只杏子招待表哥们。”
话说完,想到杨妡跟杨峼关系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大大咧咧的,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她将妆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绞了棉帕敷在肿胀处,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么乖巧听话,可行事却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稍加犹豫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万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于勋爵来说,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借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天下有名侠士魏一刀归于代王麾下的杨文英。
代王得位后封杨文英为文定伯,封魏一刀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就是现在的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魏氏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爷后,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好容易熬过杨娥周岁便撒手西去。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
或许方元大师所言没错,她们果真有母女缘分。只是她亲生的女儿呢,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另有个疼她爱她的娘亲?
张氏又默默垂会儿泪,良久,哑声道:“待会请主持给我那苦命的孩儿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样也好,还了前生的情,从今而后,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上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与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