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解忧便去承天殿请安,宫人道圣上一夜未睡,早朝毕这才刚刚歇下,请公主先回,若圣上醒来第一时间会转告。
解忧径直去了掖庭司。
云光殿已从掖庭司迁了出来,现在叫清正殿。众人不知公主驾临何事,惶惶然前来请示,解忧道我随便看看,你们各行其事,不必管我,只留了掖庭令秦江在身后跟着。
解忧问他道,“掖庭的案卷都在哪里收着?”
秦江指了指后面,“都在那里。公主想看什么?”
解忧道,“我查查案卷可有疏漏。”
秦江恭谨道,“我们判案勘察三遍,不敢有疏漏。”
解忧捡了几本顺手翻了翻,“记录的十分详实。”
听公主夸赞,秦江舒了口气,“圣上三令五申,判官笔有杀人力,臣判案岂敢疏漏,玩忽职守?”
解忧走到尽头,抽出标着重光元年的案卷。
重光元年只有一份案卷,却占了整整一架。
目光一排排扫过去,她抽出遣送卷,翻了翻,里面果然是六个人,信息写的分明,如何遣送也记得清楚,这六个人名字她仔细看了看,皆不认识。
她又抽出来死刑卷仔细看,当时判死刑的有一千六百多人,足足六册,她一页一页看过去。
觉察到秦江还在旁边杵着,解忧偏头笑道,“你去忙你的,我随便看看。”
秦光如临大赦,一溜烟跑了。
解忧拉了张椅子出来坐在桌前继续看。她一直觉得刑律工作枯燥无味,光一个个核对名字都要人头大,再别说前期取证,中间审判,后期整理案卷。
这样想想,陆修毅真是变态啊。
武帝时候,陆修毅主持修订刑法,拟定《昭律》十八种,十部分,各部分又详细地做了划分。单行政法就包括《治吏律》《除吏律》《除弟子律》《尉杂》《内史杂》《傅律》《徭律》《司空》《军爵律》《公车司马猎律》《中劳律》《屯表律》《戍律》《行书》《传食律》《游士律》和《属邦》。
解忧啧了声,又忍不住称赞了句变态。
正想着,一个名字跃入她的眼前。
萧敏。
母后叫阮敏。
萧姓大多是王族子弟,她看了四册死刑卷,这是第一个萧姓。
直觉让她从架上又寻出萧敏的档案,翻了好一会才找到。
这个女子的档案只记了寥寥几笔,来历写着江陵,其余都是不详,罪名是协助偷渡。
将所有死刑名册看完,她再没发现可疑之处。
只是这个名字可疑。
直觉告诉她。
走到长架前,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卷目,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册相对崭新的案卷。
也不能说是崭新,大概是翻看的相对少,那册案卷封面干净,边角整齐。
掖庭选妃实录。
她如获至宝,立刻翻看,果然里面有母后名字。
阮敏,江陵人氏,因罪入掖庭待召。重光元年,上赦掖庭狱,驾云光殿,掖庭令召群女以示之,有女一人,姿容可爱,光明昭宫,上纳之,十一月,进后位。
还是这段话。
什么罪?不清楚。
为何从江陵来此?不清楚。
但解忧确定了,阮对箫,此阮敏便是彼萧敏。
从江陵来的萧敏名义上被处死,其实进了掖庭。
解忧脸色忽然有些苍白。
她大概知道了母后的怨怒何来。
父君和母后……身出一族。
手忙脚乱的将案卷放回原处,她扶着长架,身子有些眩晕。
脚步虚浮的走出清正殿,秦江等人在她身后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看见他们嘴唇一直在动。
她摆摆手,强笑了下,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去。
有宫人行礼道,“公主,圣上刚刚醒,召公主前去。”
解忧嗯了声,等走到承天殿门口,她焦躁不安,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她无法面对。
看解忧失魂落魄,张内侍迎上前道,“圣上刚去璇玑殿议事,请公主进去稍等。”
解忧木然的被他带进去,木然的坐下来,木然的接过茶盅饮了口茶,但她没忘记撇浮沫。
张内侍看她不在状态,神色游离,忍不住呵斥道,“公主定是昨夜又贪看话本子。”
解忧摇摇头,“我昨晚睡得很早。”
张内侍笑,“公主稍坐,我去外面看看他们洒扫如何了。”
环视一周,她又开始失神。
幼年时候她经常来这里玩耍,累了就倒头在窗边榻上酣睡,很多时候她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父君还在批阅奏章。
望向他长案,果然被折子堆满。
案上还放了几封信笺,都被打开,还没来得及装回去。
她遥遥望见了一个敏字。
双腿不听使唤的走过去,她一伸手拿起来。
元敏启。
元敏。
她如遭五雷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元敏,阮敏。
闭上眼睛,她眩晕的简直要跌倒了。本以为父君母后身出同族,原来……原来母后本是闵怀太子妃。
事实比她推断的更戏剧。
父君瞒天过海,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是这样不洁的存在。
啊,是的,怪不得怀瑾公主会和母亲通信,他们本就是旧相识。怪不得母后认识谢宥一。
江夏怀瑾公主去北朝和亲,平凉元敏公主来南朝和亲。
闵怀太子被害身亡,太子妃元敏逃出江陵,不想在凌州遇到稽查私盐,这才被父君送到掖庭。
这样一想,许多疑惑的地方迎刃而解。
她一只手捂着满是泪水的脸颊,一只手颤抖着拿起那信。
信中说起从前江陵城中秋节的热闹,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深夜逢闻笙芋之声,宛如云外……家家户户在节前十几天就用竹条扎灯笼,做成果子、鸟兽鱼虫形,庆贺中秋等字样,再用色纸绘各种颜色,中秋夜时候,灯内燃烛用绳系于竹竿上,高竖于瓦檐或露台上。富贵之家所悬之灯,高可数丈。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也自取其乐,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八月十五祭月,其饼必圆,分瓜必牙错,瓣刻如莲花,有妇归宁者,是日必返夫家,曰团圆节。
……
她又捡起另一封信,信中说北燕眼看战乱,塔嘉去靖州未归,权衡之下她带仆妇西去靖州,没想到云岭关封关,只得转向池州……各地封锁,为今之计只有先去凌州。信的最后说,阿敏,数年未见,再见面我们能一眼认出来对方吗。
桌上还有好几封……湘湘启。
怪不得她从来没收到夏尔嘉的信,原来都被父君扣下来了。
八月十日的信中,夏尔嘉只有一句话。
死当长相思。
解忧悲不自胜,忍不住失声痛哭,将信收怀中,她泪眼朦胧的打开一封颜端启。
“行事妥帖。将此人葬长芦川,军中不得再谣传所谓夏尔塔嘉乃南朝七世子事,诸事毕,速回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