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珠来说,什么叫做“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她算是真正领略到了。
她花了几十两银子把勾栏院的妓/女梦仙儿买到娘家府上,后又把她改名为‘李春瓶’认作干妹妹,这一番计划,倒也不算什么,然而,她却哪里想得到,她现在的这个相公,即使成了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纤尘不染’,一如既往的‘坐怀不乱’。
婆婆乔氏听了她的话,本来一味夸赞她的‘大度贤惠’,然而,没想到一来,看见的却是梦仙儿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她的厢房外间。梦仙儿不小心也喝了点‘带料’的酒,加之先头在齐家三少爷面前使劲撩拨。因此,这撩拨着,撩拨着,不想撩拨得狠了,倒把自己撩拨得欲/火焚身,生不如死,样子非常不好看。
今天晌午,明珠的婆母乔氏一推门见了明珠口中所谓的‘水灵孩子’,那香肩赤/裸的淫/浪之样态,那哼哼唧唧的靡醉表情,顿时,气得又臊又怒,面上虽不发作,但心底,却对明珠不满到极点。
“原来,你说的要为你相公置办的那乖巧丫头就是她么?我问你明珠,你觉得这样的女人配得上你家相公么?呵,你可还真真‘贤惠大度’得很呐!”婆婆说完,顿时拂袖就走。
明珠忽然没意思起来,当时情形,幸而老太君没到,要是看见了,指不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明珠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贵妃椅榻上,由于刚洗了澡,她满头青丝还滴着水,榻椅身后,一个人长身玉立,正拿着条面布巾给她揉头发上的水,动作轻柔而舒缓,一下又一下,明珠只当是拾香,倒也舒舒服服地享受着。
“你们这姑爷,”明珠长长、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倒还血气方刚,却没想是个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鑞枪头。你们说说,我这样一片‘好心’待他,可是他到好,‘临阵退缩’也就算了,还将我着着实阴了一把。这一招也真够狠的,你们说,你们这姑爷是不是老鸭子游水——表面上不动,背地里却指不定还在惦记着谁呢?世上的多数男人,你给他,他不想要,然而,这张生跳墙的事儿,他指不定暗中盘算多少回呢!……”(张生跳墙,按指和明菊之事。)
她就这样絮絮叨叨说着,此时,头发上的水珠已经被身后那人擦干大部分了,窗外,一轮皓月照着新糊的茜色纱窗、光晕投进到如鉴光滑的墨玉地板上。几个丫鬟立在她身边不远,就这么听她说着,虽然不言语,不出气,但一个个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双腿哆嗦,并不断发出“嗯咳”之类提示声,示意她快点闭嘴。
“还有。”明珠哪里肯停下,继续说道:“我越想越觉得,你们这姑爷那儿是不是有毛病啊?你说,就咱们放的那药量,只怕连将近棺材的老头儿都会‘枯木回春’了,怎么他就——?嗳,我看多半是这样,改明儿定要找个大夫给他暗中把把脉,否则,我这么谋划一场,倒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姑爷——!”
终于,青玉烛台上的火红烛花‘噼啪’一爆,四个丫鬟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丫鬟的抖瑟声,火花的跳跃声,明珠愕然张嘴,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整个感觉,仿佛自己的天灵盖被狠狠一霹,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气氛快要凝结成团。
最后,还是向来机灵的轻娥笑打了个圆场:“姑、姑、姑爷,站了那么久,您饿不饿?要、要不要婢子们去给您和少奶奶弄点宵夜来?”
“明珠。”立在身后的男人终于开口,嗓音不温不火,透着一抹月辉般的清冽与孤寂。面无表情将手中的棉帕往丫鬟手里一扔,他才慢悠悠走过来坐下说:“其实,我也真没想到你竟恨我到这般天地,明珠,我这会儿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
男人着一件织锦水纹披风,美如温玉的脸部映在朦胧闪烁的灯烛中。明珠僵了僵,半晌,脸上才挤出一抹不伦不类地笑:“不、不知相公夜间大驾光临,想和奴家谈些什、什么?”
明珠硬着头皮,连语气也结巴得厉害。
男子没有说话,看她须臾,像是以为她冷,又解了自己的披风帮她轻轻罩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道:“刚洗了澡都不知道多穿一点,夜里天这么,身子又这么单薄——”随即侧目:“你们平时就这么伺候三少奶奶的?”丫鬟抖如筛糠。男人细心在披风打好最后一个结,顿了顿,才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小姐眼睛不太好使,所以,要在这屋子做事,什么该做,什么不敢做的,你们可得多动动脑子,尤其是,你们小姐心里有气,该劝要劝,不能火上交油——都退下吧。”
丫鬟们连声答应,吓得赶紧退下,明珠听着她们战栗惶恐的脚步声,心里百般滋味,难以描述。
屋里亮如白昼,待只剩下他们二人,男人沉默半晌,这才伸手托了明珠的下颔,注视着她:“明珠,你是准备要和为夫怄一辈子气是不是?”说话间,立在旁边的一个花梨藤萝透雕灯罩光晕四散,两只飞娥‘啪’地一声,在哪里煽翅扑火。
明珠顺着那飞蛾的声音偏偏脑袋,半晌,闭了闭睫毛,没有言语。
她不知道她该回答什么,他说的是“怄气”,她不知道,在失去眼睛以后,她还有什么气可以和他‘怄’的?
男子颔颔首,拇指在她脸上细挲片刻,又道:“明珠,我是在想,如果你做的这些真的能转移你心里的苦,或者,真的可以平复你心里的伤痛,即使你恨恨我也没关系,可是——”男人的声音变得落寞、压抑而且僵涩。明珠依旧默然不动。男人摇了摇头,才叹:“明珠,那件事情的确容不得我再向你辩解什么,但是,我只是怀疑,这样的恨,真的能转移或者减少你心里的苦么?明珠,真的转移么?”说着,微微俯下头,玫红薄唇在她额上很轻很轻啄了一下,如蜻蜓点水,带着一股暧昧的湿滑温热,在她额间一触,须臾,便如袅袅的丝线,随风而散了。
明珠忽然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喜好以这种半暧昧、半若即若离的方式来折磨她、吊着她。在以前,她只要被他轻轻一拨,整个人顿时会如施了魔法般神魂颠倒。然而,现在呢……是了,他刚才对丫头们话也是暗藏玄机的,原来她近日在想什么,在打什么主意,他都洞若烛火、了若指掌!瞧啊,这个人就是如此,总是以一副尊长姿态来教训她,之所以不挑明,那是因为只当你是个长不到的孩子。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你玩闹折腾一阵也就算了。最后,折腾完,又觉得你该收收心了,便站出来假模假式纠正一番——“瞧,你这孩子,火可不是玩的,当心烧了房子。”
微风从窗进来,明珠坐在那儿,他又微微松开她,两个人依旧是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的距离。
明珠缓缓把脸掉转过去,又慢慢地站起身,摸索着把披风带子一扯,将那还带着男人温热的华贵风衣还给他。明珠冷冷地说:“相公,你在说什么奴家可听不懂,不过相公刚才说得及是,这夜里天凉,我也该早点回里屋歇息歇息去了。相公,有什么话,您还是明天再来指示奴家吧。”说着,欠欠身,漠然离去。
壁上挂着一盏水晶沙漏,细细的沙漏声,仿佛漏进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光阴和年华。
明珠走着走着,她竟然又觉得,原来所谓的“以德报怨”,也就是他这样吧?回想刚才他明明听见自己的那一番辱骂言辞,可是最后呢,最后人家依旧纹丝不动:不发火,不发脾气,不甩袖而去,不大吼大叫,呵……他这算什么?是让她自己感到惭愧?还是无地自容?
外间的厢房和里间寝阁隔了一道花梨格子月洞门,外厢很大,然而,这么久以来,明珠虽无法视物,但从某个位置到某个位置,具体需要走多少步,她已经计算得清清楚楚。比如,从现在她扶着的这块墙面到月门便有二十来步,如果方向正确,她很快就可以走过去——
“明珠,能自己走么?”男人缓缓转身,一团漆黑墨眸凝聚在她身上,像要看穿她一样。
明珠脚步一顿,依旧扶着墙,慢吞吞地摸索而走。
地板很滑,又打了蜡,像是因为每天要被老妈妈们擦洗数遍之故,好几次,她都险些滑到在地板上。明珠摇摇头,她想,明日定要让她们隔几天擦洗一次才比较好。
“明珠,一定要这么逞强么?”男子摇摇头,声音有无奈和自嘲。
明珠弯弯嘴角,恍若未闻地,依旧继续走她的路。蜗牛虽然爬得慢,但总有到达终点的一天。
“明珠——”
就在快要走至花梨月门时,男子眸色一变,突然,他猛地上前两步,将正在摸索着走路的明珠拦腰一个旋转,然后,明珠“啊”声未启,他已经将右手往墙面一撑,左手紧叩着她的后脑勺,就着她那娇艳似滴的半张红唇,埋下头,狠狠、狠狠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