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这是湄公河畔的小镇,往东不远就是码头,耳边还能听到轮渡的响声。晚风也是粘稠的,带着滚滚的热浪,吹到身上,心情更加烦躁。
段梵扯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低头下了台阶,摸了跟烟衔进嘴里,掏了半天却没找到火机。他回头冲沈泽棠招招手:“借个火。”
沈泽棠不耐搭理他,双手插兜里的位置都没动一下:“我不抽烟。”
蓦地一声轻嗤,满满的嘲弄意味。段梵信手将烟从嘴里取下来,仰头端详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眼神带着说不尽的玩味,像审视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姑娘。
“几年没见,你丫一点没变啊?”
沈泽棠不置可否,慢慢走下台阶。别墅后门外是公路,不宽,只能容纳两辆客车并行,有时,尽头也驰来几辆载客的双条车。
沙尘滚滚的路面,让人想起北京城的雾霾天,方圆几米都像隔着层纱。沈泽棠人静,背影清瘦,眉眼修长,低头垂眸间有种漫不经心的清寂。
段梵在路灯里眯起眼睛。
有的人,乍一眼看上去很正经,仔细一看,忒不正经。看似安静,实则暗含挑衅;看似专注,实则不屑一顾。沈泽棠有一双含烟雾蒙的长眼睛,不正经打量人时,低眉抬眼间别有一番况味儿。
“这些年在外面混得不错啊。”段梵盯着他。
“还成。”
“在KS集团做事?”
沈泽棠点点头,弯腰靠到斜坡边的站牌上。绿色的油漆早就风干了,年久失色,像残腿的斑纹。他站在满是沙尘和垃圾的废墟里,则俞显得风光霁月。
段梵盯着他看了好久,施施然笑了:“你还是和以前不大一样的。”
沈泽棠转过脸来。
段梵咧嘴一笑,恶意地说:“你比以前更装了。”
沈泽棠目不斜视,望着他的眼神还是很平静,也没辩驳,更不懊恼,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自信。
——就是这种眼神,永远那么目中无人——段梵面皮抽搐,手里的烟不自觉碾成了两半,手指抖了两下才稳定住——是气的。
“二妞这些年经营一个石材公司,发展得挺不错的,我跟沈柏南、秋秋都在帮她。”他转而说,“你呢?”
“管事。”
“管什么?”
沈泽棠回头瞧了他一眼:“查户口呢?”
段梵笑了:“怎么这么说话的,哥们儿?”
“哥们?”沈泽棠把这两个字眼在唇齿间咀嚼了几下,似乎是在品着味儿。
段梵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火气就上来了,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都是明白人了,咱们也不打暗语。”
沈泽棠:“您有话就直说。”
段梵笑了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这人傻——”他语调拖地老长,插兜里的手都没打算拿出来,皮鞋点了点脚下的石子,施施然说,“想不了那么多。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您什么意思啊?”
话里调侃的味道太明显了。段梵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死样子,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让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个傻逼,再也忍不了,发泄似的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侧的站牌上。
这一脚力道极大,直接把这生锈老化的牌子踢弯了一半,像是软了的芭蕉,焉耷耷垂下了脑袋。
沈泽棠瞥了一眼就收了目光:“踢坏了东西不用赔啊?”
段梵哼笑:“爷有的是钱,爷赔得起。”
山庄的管家听到动静都出来了,还带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人认出了沈泽棠,微微弯腰,居然是一口尚算流利的汉语:“沈先生,这是……”
沈泽棠站直了,侧眸瞥了段梵一眼,面无表情地越过去:“我不认识他。该赔的,你们照单跟他要。”
管家犹豫着过来,段梵狠狠瞪他一眼:“爷看着像会赖账的人吗?”
管家自讨了没趣,讪讪地退运了些。
段梵回到大厅,周梓宁已经走了,他转入走廊到了尽头,敲了敲她的房门。过了会儿周梓宁才来开门。
她里面穿得清凉,只有一件黑色的莫代尔细吊带衫,在外面披了件宽大的衬衫。
“什么事儿?”
段梵示意她退开点让自己进去。
周梓宁一脸莫名,站远了点,转身给他沏了杯茶。
段梵将那茶盏搁在手里,看着却来气。屋后不远的地方是条小河,漫漫绕过小镇,偶尔还有载客的船只吆喝叫卖,兜售当地的一些小物品。段梵纳罕:“这样你也睡得着?”
周梓宁走过去,两手把窗门一闭,一摊手:“好了。”
段梵笑了,抿一口茶:“我那儿没这么多事。”
“你那儿正对公路口,都吃土去了。”周梓宁说。
段梵直接在她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席子:“不错,挺干净的。你洗过了?”
“不洗过擦过你直接往上面躺?这客房不知道有几个人躺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全新的,有没有洗过。”周梓宁没好气地说。她爱干净,对陌生的住处总有点抵抗心理。
“成,道理都是你的。”
“您倒是说说,我哪儿说的不对?”
“对对对,都对。”
周梓宁操起枕头就往他脑门上砸。
段梵嘴里嚷着“谋杀亲夫”,扔了茶盏,一边笑一边躲。两人你追我赶,从屋里闹到屋外。段梵让着她,落了两步让她逮住,她却得理不饶人,拧着他腰大喊:“道歉不,你道歉不?”
旁边的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打开。
周梓宁和段梵都停了下来。
沈泽棠一只手还按在门把上:“明天早上8点的渡轮,请早点休息。”说完他就关门回了屋子里。
周梓宁这才知道他住在自己隔壁,咬了咬唇,整个人都有些发蒙,渐渐地,心里又生出些许空落。
“出息。”段梵大手一揽,搭着她肩膀拨自己身边,“装,继续装。他不就这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周梓宁没有应声,垂下了脑袋。
“……怎么了,不会真哭了吧?”
她摇摇头,顿了会儿才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出去,我们可以趁着机会去看看这边的大板市场和荒料。”
“他没事干嘛找你一块儿出去?”
周梓宁闷了老半天:“陆安平不是临时有事儿吗?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联系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时间总不能荒废了。”
段梵点点头:“你可别又陷进去了。”
他说得她心里直别扭:“我跟他都是以前的事儿了,陈年旧事的,你能别老提吗?真腻歪。”
“还嫌我腻歪?是谁腻歪啊?”
周梓宁说:“你真烦。”
段梵搂住她肩膀就把她头往下按,暗暗使劲:“臭丫头,说谁烦,说谁烦呢你?”
周梓宁倔劲儿上来,也不管看不看得到,抬手就往他脸上挠。
“就是你,说的就是你!”
……
第二日清早,一帮人早早上了渡轮。
周梓宁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虽然在南地儿待过,这渡轮还是第一次坐,这几日湄公河上的浪大,晃晃悠悠的,她一路吐了两三次,到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病怏怏的。
下去的时候,她脚步虚浮,差点一脚踩空。后面有人过来扶住她,搀着她走下陡峭逼仄的铁皮梯。周梓宁虚弱地说“谢谢”,回头一看,却发现来人不是段梵。
“站稳了。”沈泽棠松开了她,神色很自然,仿佛只是搀了一个路人。
周梓宁低头不语。
走了会儿她才发现不对劲,不由问他:“段梵呢?”
沈泽棠都没有回头:“拉肚子,早上还躺在床上,恐怕这趟是来不了了。”
“拉肚子?”周梓宁有些惊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昨天吃的和我一样,我都没事,他怎么会拉肚子?”段梵的身体素质向来是很好的,小时候大院里组织家属队联合打球,他一定冲在最前头。不像她,个头就1米6出头点,体重只有90斤,身子羸弱,三天两头生病。
“谁知道呢?”沈泽棠回头和她对了一眼,眉眼轮廓清晰,见面到现在,难得笑了一下,“出门在外的,还是不要乱吃的好。”
不知道为什么,周梓宁总觉得他的语调带着那么点揶揄和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