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沐画寻到一块极珍贵的雷击木,请应央帮她斫制古琴,应央在瑶琴山一呆就是整整七日,削木开沟,剖体上漆。制成古琴交给沐画后,他疲惫地返回天机山,便顺道去弟子居所看看这几日释心可曾洗心革面,好好修行,便见他的三徒弟和断腿的低等弟子搂成一团,在床上睡得正酣。
应央站在门外,看到两人同眠的画面,一怔愣后,便觉怒火中烧,直接使了法术将释心吸到身边拎住。看着自家徒弟稚嫩的面容,他又觉得自己小提大作了,这么小的孩子懂个什么,兴许就是玩闹累了睡在了一块。但既然已经把她拎在手里了,又实在不想亲手把她放回睡着一个男人的床上去,于是直接拎回了天机殿,随便扔进偏殿里一个空置的房间里。
第二日释心醒来,见着陌生的房间愣了愣,爬起来跳下床,推门而出,才认出自己是在天机殿的偏殿里。穿过游廊,往正殿走去,在花园的竹亭里发现了正在泡茶的应央。
释心跑过去道:“师傅,你回来啦!”
应央正烧了一壶滚水,热腾腾地往壶里倒,隔着蒸腾雾气,看着释心猴子一样窜到他面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释心倒了一盏。
释心坐到他对面拿起茶盏一口饮尽:“师傅,我怎么睡到你殿里来了?我记得昨晚我明明睡在自己屋里呀!”
“你还记得昨晚睡在哪里?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昨晚身边睡了谁?”
“颜不语呗。”
应央想不到释心答得如此爽快且理所当然,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昨晚你怎么稀里糊涂跟他睡了一张床去?”
释心想也不想道:“他这几晚都跟我睡一张床。”
“……”应央一时不能消化这句话,茶盏里的茶泼了几滴,“你是说——为师不在的日子,你一直跟他睡一张床?”
“嗯。”
应央重重放下茶盏,站起来,这茶是喝不下去了,他沉声道:“祈崆呢?他怎么没看着你!”
释心迟迟等不得应央给自己倒茶,便自己拎了壶倒了一盏,捧着茶盏仰头望他道:“师兄被古燎达师兄叫走了,现在——好像还没回来。”
应央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一个没留神,他的三徒弟便睡到了男人的床上去。他怒声道:“跪下!”
释心被他一吓,手一滑茶都撒在身上:“啊?”
“跪下!”
释心瞧着应央是真发怒了,虽不知他因何而怒,但也顺从地跪下了。
“跪着反省,没有为师的允许不准起来。”说完,转身离开。
那一边让释心跪着反省,这一边应央离开便直接去了释心的房间,见一见这从头到尾他都没放在心上过的断腿弟子。
然而才出了天机殿,在殿外的山道上,他便撞见了正拖着一条残腿攀爬山阶的颜不语。
昨夜释心一离开怀抱,颜不语就醒了,只是他畏着对方是掌门师尊,从骨子里害怕得出不了声,等得应央拎着释心走了,颜不语便立即下床追了过去。只是应央能飞,他拖着伤腿却只能连走带爬,用了一夜才爬到天机殿门外。
一整夜的寒凉入骨,登天山阶艰涩难行,颜不语如朝拜的苦行僧一般一阶一阶地爬,爬得半身泥泞半身寒露,心却在这类似自我折磨的苦行中变得越来越艰定。
便在这时,他的视线和应央的对上了,他先是吓得一哆嗦,第一反应就是要跪下磕头,然而身子一动,释心的笑脸便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撑着断腿站起来,大声道:“弟子颜不语,拜见掌门。”
应央冷眼打量他,根本没把这个瘦瘦弱弱的下等弟子放在眼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
颜不语道:“弟子来找人。”
“找谁。”
“我的小鱼。”
“这里没有什么小鱼。”
颜不语努力硬起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卑微:“在认识弟子之时,她叫小鱼,现在她叫释心。”
“你来找我的三弟子什么事?”
“我——”颜不语犹豫了一下,猛地跪下道,“我知道我们这几日行为有失体统,但我喜欢小鱼,小鱼也喜欢我,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请掌门成全我们。”
应央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一番说词,两情相悦?他冷笑道:“你这小弟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诱拐我的幼徒!你知道释心才多大?”
颜不语语塞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释心的岁数,但还是强撑道:“我愿意等她——”
颜不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央一道法术直接扔出去,在山阶上连滚几圈,摔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应央听不得颜不语的胡言乱语,返身回了花园,打算教训释心。走近见释心虽然老老实实的跪在原地,手上却不知抓了哪里弄来的果子,正吃得香甜,见他来了,连忙把果子往裙下面塞。
应央在她面前站定,本来是想了一肚子教训她的话,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句:“你今年到底多大?”
释心想到自己四百多的高龄,难以启齿,吱吱唔唔道:“我也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你喜欢那个小弟子?”
“嗯。”释心点点头,见应央的脸色沉下来,似是又要发怒的征兆,忙说:“我还喜欢祈崆师兄,喜欢桂婶,最最喜欢的是师傅!”
应央的脸色稍缓:“以后不许他见面了?”
“为什么?”
“此人心术不正,我会把他送回青剑山。以后你不许跟他见面,不许跟他说话,不许跟他有任何关系,若让为师知道你们私下偷偷见面,一定严惩。”
“师傅……我答应他要陪着他……”
“为师说得还不够清楚?”
瞧着应央这次是真生气,表情比之前她闯下祸事都要可怕,她再不敢开口。
等祈崆回来,应央迁怒于他,罚他一月之内将山里的一片紫竹林都伐了,削磨齐整后再给四部送去使用。
祈崆被罚得莫名其妙,瀑布大扫除还没结束呢,怎么又要伐林?问释心:“师傅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火,很久没见他这样了。那个小弟子呢?怎么不见了?”
释心摇头叹气。
如此平静过了几日,应央将释心叫到身边道:“过几日便是你沐画师叔的秋季大讲事,这一次你一起去跟着上课。沐画门中都是女弟子,许多师傅教不了你的事情,你多跟她们学习。”
清岳境弟子们的修行,基本是资辈高的弟子教资辈低的弟子,四部尊者很少出面。四部尊者的面授亲传只有大弟子们能享受,当然也有例外。而这个例外,就是清岳境的大事了,这便是大讲事。
大讲事是四部尊者不定期开的大课堂,除了本部弟子外,他部弟子也可以旁听。每每遇到这样的大讲事,整个清岳境都是振奋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话题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将举行的大讲事,和举行大讲事的尊者。
大讲事的举行是完全随尊者心意的。比如执剑执塔尊者,两人自恃身份,每隔个三五年才会屈尊举行一次;执鼎尊者闭关百年,上一次大讲事已经是百年之前,遥远得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只有执琴尊者沐画是四尊者中的例外,十分乐衷举行大讲事,几乎每季度都会举行一次,算是四尊者之中最平易近人的尊者了。
因为沐画大讲事举办得多,教授的内容便越来越接地气。因她门下都是女弟子,大讲事上也会教些舞艺、插花、茶艺、琴技、烹饪、妆容之学。
应央以前对沐画的大讲事并不上心,在他看来教的都是些枝梢末端,但收了释心后,便觉得有这样针对女弟子的大讲事也是挺贴合实情的。
大讲事前一天,祈崆御剑将释心送到瑶琴山,有弟子在路边候着,当下引着释心去了暂住之地。释心虽然入门时间极短,在外人看来连两个月都不到,但必竟是掌门之徒,身份尊贵,是以被安置在了上房。
放下行囊后,释心在房间里坐不住,出了门四处溜达。走了没多远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九鼎山的绮陌。释心那天醉得厉害,忘记绮陌中间曾照顾她一会,只当两人一年未见,奔上前兴奋道:“绮陌!绮陌!”
绮陌分配的房间比较简单,桌子椅子被子都得去库房里自己领,此刻手上捧着一大堆东西,走路走得微微颤颤的,直到释心出声叫住她才发现她,惊喜道:“释心!你也来听大讲事吗?”
“是呀。”
“对了,沐画师尊的清宴,你喝醉了,掌门看你的表情可不好,回去没罚你吧。”
“啊,你怎么知道我喝醉了?”
绮陌一听便知她是喝断篇了,道:“是我把你从茅房里拖出来的,还照顾了你一会。”
“原来是你,我说总记得中途遇到过什么人,就是想不起来了。”
绮陌翻了她一眼:“行啦,我知道我是小人物,你掌门三弟子能记住我的名字就不错啦!你住在哪里?东西领没领呢?一会我再陪你去领一趟。”
释心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排精致上房:“我住那间。”
绮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是我犯蠢了,你来肯定住上房,哪像我们还得自己搬。”
“我帮你搬。”
“别,我可不敢劳动掌门弟子。”绮陌嘴上说的刻薄,眉眼却是笑的,任释心将她手上的东西都抢了过去。凡是要花力气的事,对释心都不是事。
等绮陌收拾好房间已是傍晚,天色将暗,众人陆陆续续向食堂走去,绮陌拉着释心也一起去了食堂。一年前,绮陌见识过释心的食量,有心理准备,可见着释心吃了一碗米饭就不再动筷子,奇怪道:“你吃饱了?就一碗?”
释心叹口气:“没有,我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