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四九跪坐在几案前,仍有些忐忑地道:“万一太过难听,吵到了旁边屋里的人怎么办?”
甘宁鼓励她道:“没事,我已经看过了,右边的屋子是空的,左边的屋子是苏县令,他很怕我,绝对不会过来的。”
江四九缩回去的手又忍不住伸了出去,一手小心翼翼地轻抚着琴上的断纹,另一手在琴弦上勾弄了几下,侧耳细听。
琴音纯净淡雅,清亮绵远,韵长不绝,高音隐有金石之声,低音则浑厚丰满,彷如风中铃铎。
江四九不觉喜道:“这真是一架好琴。”
甘宁也替她欣喜:“我也说周公子所操的琴一定好。”
江四九咬住唇,问他:“那我试试了?”
甘宁点头道:“你试罢!”
江四九双手轻触琴弦,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她先试了试音准。从前听郭嘉说过,抚琴并没有太难的技巧,只在音准、轻重、一指控多弦之上需要多加练习才能控制得好,这些技巧如果停滞了几个月,就会手生,而她已经停滞了一年多,虽然脑海中还记得,但此时重新碰触到琴弦,在兴奋之余,难免有几分疏离之感。
就像久不闻音讯的朋友突然见面,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于是她先要耐心地打打招呼、寒暄两句,之后才能进一步深入了解。
她坐在那里,试了足足有半个个时辰的右手指法,再花了一个时辰试了一试两只手的配合,一个半时辰过后,她连一只完整的曲子也没有抚出来。
甘宁坐在她的对面,显得比她还有耐心,完全不去催她。就他的个性而言,今夜相当于是磨练了一个半时辰的耐性。
这要是别人,他早就走了。
江四九也因为他颇有耐性的态度,放胆试了下去。
只可惜郭嘉是说过技巧不难,但她因为时间太短,她还是没有学得多少,而且郭嘉教她时是先谈意境,再谈技巧,所以她在抚琴上是意大于形,亦既心中虽满怀深意,可惜不能通过琴音完整地表达出来。
她还想再练下去,但天色却已太晚,就算他们两个再不讲礼法,江四九也不可能在这里逗留一整个晚上,所以她只好走了。临走时还约定,明天晚上继续来练习。
第二天,江四九起得很早,因为昨天一整天没有习武,今天早上如果不起早一点来练,那就补不回来了。
后院东面,便是一个供军官练武的小型演武场。若几千士兵想要一起习武,城内没有如此大型的空场,只有去城外的大教场。
江四九一到那里,就看见了甘宁,还有周瑜。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早,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到得比她还早,而且她本来以为周瑜这样出名的儒将应该不会习武,只读兵书——想不到又错了。
三个人相视一笑,各自抽出兵器准备习练。
甘宁的长兵器是丈四长戟、短兵乃是双戟,依然背挂长弓、腰悬箭壶。
江四九的长兵是丈二长枪,短兵是两尺半的短刀,背上也有长弓,腰中也有箭壶。
这两个都精神奕奕,似乎完全不为前一日的辛劳所影响。
反观周瑜,手中只有一把长剑,再无其他。
而且他的精神似乎不是太好。
他仿佛很疲倦。那双向来清灵温和的眼眸中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倦色。但当他看向江四九之时,那眸中却有着说不出的笑意。
看着甘宁之时,眸中那笑意,也没有散去。
他很欣赏他们两个。
多么活跃、朝气、明锐的青年与少女。
在昨夜之前他就已经很欣赏他们,在昨夜之后,就更加地欣赏——即使这欣赏实在是有些疲累。
脖子也还有些酸痛。
他今天来,不是来练剑的,他就是来看他们两人的。
他撑着剑,站立一旁,一边吹着初秋的晨风,一边欣赏甘宁的长戟与江四九的长枪互拆,之后双戟与短刀的对打,越看越是心喜。
他已从他们的招式中看出,他们两人一个像是无师自通,另一个像是家传师授;虽然一个招式有些芜杂但是相当实用,另一个火候尚缺但她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何况这两人都是同样的勤勉,还很聪明,懂得变化,又守得住原则,动手动的坚定,收手也收得干脆。
就像两道耀眼的长虹,在晨曦已明、金风未断的碧空中狭路相逢,迸溅出令人无法直视的风采。
若总有这样的青年豪俊来投孙郎,何愁江东不平、天下不定呢?
他还想与他们多相处一阵子,再回到宛陵去。
或许昨夜那惨不忍闻的琴音,也是他想要多留一阵子的原因。
想到这里,周瑜不觉又是一笑,抬头一看,他们两个已经对练完毕,三人于是一起,先用了饭,再骑了马,在芜湖县境内,寻找可以驻扎的地方。
甘宁那一千两百多名手下,总不能永远在府衙边上扎营。
江四九也想等到他安定下来之后,就自己去兖州。
最后,三人终于选定了一块地方:离泾水江口不远、县治以南的鸡毛山。
此处正是当日三人力拒山越余孽的地方,地势高,西望长江,东望鸠兹,镇守于此,既可威慑山越、又可观长江之势,还可与县治呼应,一举数得。
选定地址之后,苏县令便征调百姓,在此地建军营以供屯守,等建成之后,甘宁与部下兵士们便可移居此处驻守。
在未建成之前,甘宁还住在苏县令为周瑜准备房中,江四九则还住在女眷们所住的厢房。
回去的路上,江四九忽然以一种“大任已成”的口气,感慨地道:“看来我是时候走了。”
同时回应这句话的有两个人。
右边周瑜问的是:“走去哪里?”
左边甘宁问的却是:“什么时候走?”
江四九先回答周瑜:“我打算去兖州。”再回答甘宁:“我觉得越快越好——我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甘宁笑道——他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但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倒也是——反正我已经到了这里,你也的确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周瑜却道:“不行。”
已经过了一两天,甘宁和江四九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还是看不出。
而且,江四九是什么人,他也看不出。
那天只听了他们一言带过的介绍,她的出身、家世、武艺路数、为何来此、将来又有什么打算,是打算就这么跟着甘宁一辈子,或者两人只是半路相逢,犹如萍聚,他都一概不知道。
看起来她和甘宁一样豪爽,不太像是会隐瞒身份的人,但她的身份和来意,却从未在言谈之中提起过,似乎是在有意无意避开这个问题。
不过,他并不因此认为江四九是故意隐瞒,应该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今耳听得“兖州”二字,不由暗忖她是否与曹氏有关。
可是,如若跟曹氏有关,又为何劝甘宁来投孙郎呢?难道是曹操欲联合孙郎,共击袁术,这才……
想了又想,仍得不出什么结论。而且看江四九的样子,也不像是肩负这等重任的人。
他对于看人极有信心,何况是像江四九这样完全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人,所以一旦想不出,他也绝不愿意乱猜,而是立刻决定,去问江四九本人。
所以他才开了口。
江四九本以为甘宁也许会挽留自己,但他却没有;她以为此事不关周瑜的事,但他却出口说“不行”,不由问道:“为什么不行?”
周瑜问她:“你打算从哪里去兖州?是从豫州还是从徐州?”
江四九道:“当然是从徐州去。”
周瑜深思地道:“的确,李傕郭汜乱兵在豫州肆虐,此时去豫州实为不妥,可去徐州的话……”
江四九急道:“徐州又如何?”
周瑜道:“你们从江右而来,可能还没有听说一件事。”
江四九追问道:“什么事?”
周瑜道:“就在本月,曹操欲接其父曹嵩去兖州,结果曹嵩就在路上被陶谦暗中杀害。曹操于是借复仇之名进兵徐州,先攻拔十余城,后又攻下彭城,傅阳。把陶谦赶往东海郯城,将彭城之内,初京、雒、三辅因遭董卓、李傕之乱而流落东出、依附陶谦之民,尽皆屠戮。而且此祸还未停息,目前曹操已经放话出来,若破郯城,军到之处,鸡犬不留。现在无论曹操与陶谦谁胜谁负,你若想从此地经过,至少也得等此乱平息才行。你身为女子,万事总得小心些——对了,你从哪里来?为何如此急切想去兖州?”
他的话问的非常直接。
但他的语气却仍十分温和,令人易于接受。
只是这种温和,并不宜让人撒娇、委婉、闪避、躲藏。
江四九先前听到周瑜说曹操屠杀百姓,心中暗想:不知道曹昂是不是屠戮百姓中的一个?但当年他救自己的时候,明明可以杀人却没有杀,从不是心狠手辣之徒。但曹操从兖州南下,杀性如此之重,自己想要北上去找曹昂,看来难度太大了。
此时周瑜一问,她也只好开口,把当日对甘宁说过的自己的来历重新说了一遍。只是关于为什么要去兖州这个问题,小小地隐瞒了一下:
“我……去那里投奔亲人。”
她告诉赵云,是因为赵云磊落;她没有告诉甘宁,是因为甘宁从来都没有问;她不告诉周瑜,是因为她还不够了解他。
当初她只是在言语中稍有吐露,赵云就立刻听出她要投奔的是曹操帐下的战将,幸好他心胸开阔,不但不以为忤,还继续教她枪法,不然的话,后果难以想象。
以周瑜的聪慧,一定会在言辞之中,听得出自己所要寻找的是谁。一旦他知道了,将会怎么做呢?
她不敢试,所以也不敢说。
周瑜也听出来她在犹豫——她不擅长隐瞒,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确定。
而他也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她与己无害,那又何必再问?因此他只是点一点头,“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江四九听出他没有再问的意思,心情便放松下来。
可是甘宁却像是故意要和她作对一样,追问道:“你去兖州投奔谁?是你什么样的亲人?他对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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