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像柳絮,像鹅毛,像空中跳着舞的一个个小精灵,飞到屋顶,落在树梢,把大地装扮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接连飘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下了匆匆降落的脚步,天色开始明朗起来,午饭后,久违的太阳居然露出了红扑扑的脸蛋。
雨蝶推开房门,哇,好可爱的冰雪世界!虽然冷风扑面,但连日来窝在屋里,她觉得外面的空气特别沁人心脾,于是让杜鹃去邀主妇兰香,到后花园去逛逛。杜鹃一会儿回来道,主妇也正有此意,雨蝶便披上一件加厚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杜鹃的搀扶下往后花园走去。
来到梅园,一株株腊梅傲雪绽放,有绛红的,有鹅黄的,有乳白的,令人目不暇接。雨蝶站在一株大红梅前,被那鲜艳的花朵深深吸引了。她伸长脖子嗅了一下,觉得有一点淡淡的香味。
“别靠太近哦,小心有毒!”兰香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梅园,笑吟吟地提醒雨蝶道。
“不会吧,连梅花都有毒?”雨蝶故意大声叫起来,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
“越美的东西越危险!”兰香指着几朵凋谢的梅花道:“花虽无害,但等它们长出果实来,却是很危险的,你不小心吃了它,可能要拉好几天肚子哩!”
雨蝶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还好,我不是那种贪吃的人。再说,有人会吃这些东西吗?”
兰香道:“有啊,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就有一个嬷嬷特别爱吃各种花,结果有一天她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原来是吃了一种有毒的花,肚子拉得人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说完,两个人“格格格”地笑了一通。
兰香走到到雨蝶的身边,看着她披着毡斗篷仍凸显出来的肚子,关切地问道:“这两日小家伙动得还厉害吗?”
雨蝶抚摸着明显比兰香规模庞大的腹部,叹了口气道:“还是很厉害,就像有个人在里面翻跟斗一样,没个消停,我猜他肯定是个顽劣的男孩。”
兰香笑道:“说不定是两个顽皮的男孩呢!”
雨蝶看着兰香的肚子,不无羡慕地说道:“差不多同时开始,我肚子里的家伙却这么着急,大得这么快,真是累人啊!”
兰香道:“再过两个月就可以解脱了,到时候,你可就是个幸福的妈妈咯!”
雨蝶羞涩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想着,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个怪物来?她虽从未跟人说起,但一股隐忧却始终盘踞在她的心里。
两人说说笑笑,小心奕奕地踩过花园小径上的积雪,正要往夕照亭走去,却见一个家丁兴奋地边跑边喊道:“回来啦!他们回来啦!”
兰香不快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那家丁道:“蜃王号就要回来啦,刚才屿山东边瞭望塔已经看见船上发来的信号,他们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可以靠岸了。”
兰香道:“你去报告家主大人了吗?”
家丁道:“报告过了,家主让我禀告大小姐一声,让你们在家里等候好消息。”
雨蝶听了,满心欢喜。漫长的五个月终于过去了,孟颛就要回家了。
在孟颛刚去远航的日子里,她的肚子开始长大,身体也有了明显的反应,呕吐,头晕,吃不下饭,折腾得人都消瘦下来。她因此特别想念孟颛,他在家里,什么都安排好了,也不觉得怎么样,他一不在家,就缺这个少那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度很恐慌,不知该怎么办。幸亏有兰香,她虽然也是第一次怀孕,却比雨蝶老练许多,不时提醒她注意这个,当心那个,这样才相互扶将着过了几个月。
现在好了,孟颛回来,一切都有着落了。
雨蝶回到家里,满怀憧憬等待着。蜃王号回来得比预想得要早,她原以为开春之后才能见到官人,没想到才五个月他们就回程了。她不知道这五个月中孟颛变成什么样,是不是像许多第一次出海的人一样,晒掉一层皮,黑得让人认不出来?
“嘿嘿,反正他是认不出我的样子了!”雨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偷偷地笑着。
她却不知,此刻在她的身旁,孟颛的游魂正无比忧伤地看着她,恨不得自己再死一回。
孟颛一直跟着蜃王号,当船驶入青龙城附近的海域时,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城,便飘到城的上空,找到回家的路。
当他看见大腹便便的雨蝶幸福地抚着肚子,并满怀柔情等待自己回来的时候,不禁大放悲声,恨阴阳相隔,无法现身与她相见。他逡巡在雨蝶的身边,伸手轻抚她的秀发,贪婪地欣赏她的一颦一笑,即使无法触碰,却也略慰思念之苦。
不知过了多久,赵府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许多人呼天抢地,如丧考妣。雨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心里生起一股不祥之感,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孟颛悲戚地看着她,嘴里叫着:“挺住啊,我的好娘子,你一定得挺住!”
雨蝶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打开窗门,一会儿又关上。她在等着,希望听到一阵敲门声,然后她打开门看看,却不见有人,正要把门关起来的时候,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声“娘子,我在此!”她虽然被吓了一跳,却高兴得忘了责备他。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要黑了,突然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进到院子里,似乎来了好几个人,然后一声叫唤传来:
“雨蝶!”
那是家主龙舞的声音。
雨蝶让杜鹃打开房门,只见龙舞面色凝重地站在前面,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仲甫和同样神情严肃的瑞德等人。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龙舞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打破了沉默,“本想迟些告诉你,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与其让你受煎熬,不如痛快哭一场来得好。”
雨蝶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惊疑和悲痛之色。
“蜃王号途中遇海盗抢劫,有一半左右的船员殒难。孟颛奋勇杀敌,拯救了许多人,他是个勇敢的好小伙!”
这些话都是仲甫在瑞德的授意下对龙舞说的,龙舞见到了瑞德用特殊药材浸泡着的孟颛的头颅,虽然有很多疑点,但并不能看出有什么不妥。青龙城有一个古老相传的传统,勇士在外捐躯,遗体不能带回来,但头颅一定是要归乡的,这样才能使魂灵回归故土,安心去转世。
龙舞百般安慰雨蝶,并加派了几个侍女和侍姆在一旁服侍她,以防意外。
雨蝶在听说消息之后泪如雨下,整个人摇摇欲坠,但她终究冷静了下来,知道再多悲伤也已经无济于事。
孟颛虽然在一旁对瑞德和仲甫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他知道自己离开的时候快要到了,头颅被带回青龙城,龙舞会按习俗举办一场安魂斋蘸,然后让他入土为安。他在头颅入土十二个时辰之内如果不跨过奈何桥,魂魄就将殛散,堕入万劫不复的孤独地狱里,永世不得为人了。
未央道长被请来主持斋蘸仪式。他对孟颛的死颇有许多疑问,但孟颛的肉身已灭,且死去超过七天,他无法接触他的魂灵,因而不能断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念“安魂咒”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反弹力,似乎魂灵躁动难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安抚下来。凭他的直觉,他知道这是一个冤魂,但魂灵自己不会说话,他也不能说什么。
在穿着麻衣的亲人中,雨蝶的悲伤最真实,她那红肿的双眼是泪水浸泡出来的,她那悲戚的神色是发自内心的。无鸾则还是个孩子,她对孟颛没有多少感情,虽然是同祖的兄妹,但在家里自己是小姐,他只是个高等下人,因此他是死是活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太大波澜,在她装出来的哀伤中偶尔还可以见到不知因何而起的喜色。
至于仲甫,未央看不出他有伪装的迹象。也许他真的感到悲伤,但在那悲伤之中,却包含着另外一些内容,到底是什么,未央也看不穿。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在赵府中是个另类。
斋蘸仪式完成后的第二天,孟颛的头颅被安葬在赵氏世冢里。在青龙城,有地位的家族都拥有自己的世冢,不与他人混葬在一起。龙舞在青龙城建立自己的门户之后,修建了赵氏世冢,将父亲、兄嫂、亡妻侯氏全都安葬在里面。
孟颛洒泪别过雨蝶,万般不舍地离开赵府。在他前方,一个全身玄衣的无常已经等着他。他随无常穿越那个黑暗的隧道,又进入发着幽幽蓝光的世界。沿着黄泉路,找到忘川河,他又来到奈何桥边。此时值守的是两个日游神,他们对孟颛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孟婆又端来一碗汤,嘴里念道:“孟婆汤,孟婆汤,喝了这碗汤,烦恼忘光光!”
孟颛含着热泪一口把汤喝了下去,从此他真正离开了人间,没有爱没有恨,就像一张白纸,飘浮在无垠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