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冬日古怪,雨水竟来得如同夏令时节,突然而至。落雨了,串儿似的点子淅淅沥沥从天而坠,幸而一众随侍的仆妇都有备,纷纷撑开画伞为娇客贵主们挡雨。寒风吹得凛冽无比,雨珠儿狠狠拍打伞盖,阵阵作响。
正德堂与花厅并不算远,然而一段路却走上了些时辰。大越对女子并不宽待,愈高的门第愈严苛,娇客们襦裙下的双腿绑了铃铛,步子稍大便有轻盈脆响,故而务必体态端庄碎步轻移,方才是个正经。
未及笄的娇客亦是娇客,规矩之重,便是再受宠的幼女也无例外。明珠娇小的身影在雨中行过,两只小脚落地轻盈盈的,半点儿声音也无。
寒浓,风吹得那张小脸红彤彤一片,她拿两手捂紧了怀里的暖炉,歪着小脑袋,嗓音软糯微扬:“四姐姐这话,我真是不明白了。”
小丫头片子,这时候还同她装糊涂。华珠下巴微抬,目光望向表姑娘的背影,口吻随意淡漠,声音仍旧极低,说:“莫说你,我也看不惯她。看似伤怀故去的双亲,目光却一直悄然观望屋中众人,可见是个表里不一的。入府第一日便啼哭不休,当自己是林黛玉还是白莲花儿啊?”
这番话言辞果真怪诞。明姐心头忖着,侧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身旁的华珠。这位姐姐向来脾性古怪,言行举止也时时孟浪,与家中的其它娘子浑然不同。上一世,四姐姐亦不曾给过程雪怀好脸色,看来,华珠确是比她识人有术。
不由又叹一声气。世上聪明人那样多,偏生自己不争气,上辈子做了个彻头彻尾的蠢人。遭人利用,被人陷害,最后落了个抛尸荒野的可怜下场。
明珠沉吟,暗道华珠果真是爽朗性子,竟会这样直白表露对表妹的不满,不由掩口抿唇,歪着头道,“白莲花儿……这比拟倒是颇稀奇,闻所未闻呢。只是我不明白,莲花自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怎么也不像是骂人的话。四姐姐既然不满,又为何将她比成白莲花呢?”
话音落,华珠的小脸儿有瞬间的僵硬,嘴角抽搐得几不可见。未几,四姑娘扯了扯唇,朝七妹悻悻一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白莲花儿……总之不是什么善茬儿。”
明珠还是不大明白的模样,小手探出广袖挠了挠脑袋,半晌才迟迟地哦了一声。稍顿,又好奇地凑过去,道:“那林黛玉又是何许人物啊?”
“这……”华姐小脸上浮起一丝浓浓的不耐,摆着手随口道,“一个写书郎君编排出来的罢了,悲情人物。”
这厢姐妹说着话,不留神儿便走到了花厅前。又是一番仆妇通传呼名,孙氏方领着众儿与外甥女入内。进得其中,主桌上头早已摆满了琳琅佳肴,小妇姨娘们不能同席,因在另一头单独开桌。
见主母入内,厅中下人纷纷见礼,白姨娘也起身请安问好。明姐眼波微转,有意无意扫向那头的独桌。却见白氏仍旧清瘦,低眉顺眼间甚是温婉,虽无倾城之色,倒也碧玉含情。恭恭敬敬朝她母亲行礼,两手十指交扣,放于纤腰一侧,弯腿屈身口道万福,举手投足都有十分敬意。
白氏向来温良,虽育一双儿女也从不恃骄,一生恪守本分做人,很是难能可贵。明珠上一世对她便无恶感,因笑盈盈朝她招手问好。嫡女之尊并不需要向妾房行礼,白氏原本已坐回了席上,见状,赶忙重又起身还礼。
家主不在,赵氏大妇因携众人落座,嫡出庶出依次从旁。明珠自幼便是赵氏一族的掌中宝心头肉,这等场合自然坐在孙氏身边儿,另一旁则是才刚入府的表姑娘程雪怀,华珠则坐在明珠身旁的杌子上。
因需待客,满桌子皆是山珍海味。京城侯府富贵逼人,这是乡宦家出身的孩子未曾预见的。程雪怀心中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然而面上却并无表露。婆子仆妇呈上茉莉花茶,待贵主们漱完口便捧着盂悄然退下。
又闻表姑娘怯生生喊了声姨母,问:“姨父呢?”
孙氏含笑回她,“你姨父今日有朝堂事要料理,交代过午膳不必等。”说完将手中的玉筷递过去,温声道,“在姨母这儿就莫要拘礼了,吃吧,颠簸劳累数日,该饿坏了。”
程家女推筷而辞,东道再请,同时一桌子的孩子也都动手举起筷子,众人这才开始用膳。席间起初无人说话,只听得见玉筷瓷碟间或相碰的轻响,恰是这时,一道女声却从厅外传入,道:“夫人的外甥女远道而来,如此贵客上门,怎的也没人知会我一声?”
话音未落,门外便行来一着大红底绣牡丹小袄的美娇娥,二十六七上下,芙蓉如面柳如眉,流水似的香肩,一把水蛇腰一步一婀娜,端的是妖娆至极媚眼如丝。美人儿颇艳丽,只举手投足都透出些风流韵味,并不似正经人家出身。
屋中众人稍怔,明珠眼底却划过一丝寒意,贝齿轻轻咬住粉嫩的唇瓣,定定不发一语。边儿上华珠夹起一块樱桃肉丢进嘴里,吊起冷笑嗤道,“看来又消停不了了。”
府上的下人们俱是震惊,谁也没料到柳姨娘竟会如此不懂规矩。这样的场合,晚到已是对主母极大的不恭,今又口出狂言,果真是仗着侯爷的疼宠无法无天了哩!如是思索着,仆妇纷纷埋下头,偌大的花厅大气不闻。
八扇大屏风将主桌同姨娘一桌隔绝开,然而厅门处的动静还是清晰可见的。白氏隔着屏风遥遥一望,当即秀眉微拢,不着痕迹地侧目望了眼大妇孙氏。
孙芸袖一张花容气得煞白,似乎是愤怒到了极致,以致双肩都有细微的颤动。堂堂赵氏主母,正头嫡妻嫡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青楼出身的妾侍出言不逊,此等奇耻大辱,只怕此生都不曾有过。这个柳氏,真是愈发地目中无人,过去见了她还算顾忌,可近年来侯爷对这个狐媚子日益娇惯,如今好了,俨然视她这个嫡妻于无物了!
真是岂有此理!
孙氏心头盛怒,然而面上仍旧强挤出一丝笑意,“瞧你这话说的,早前便让流穗去各个院中通禀了,怎么说没知会你呢?”侧目瞥一眼边儿上的貌美丫鬟,厉声道:“你与我说说,为何柳姨娘会不知道?”
流穗一脸委屈,伏膝而跪道,“回夫人,奴婢去过杨柳阁,姨娘那时不在,奴婢便知会了芙蓉,让她务必转告姨娘。”
这头话将将说完,柳氏身旁的一个小丫鬟便大呼了声冤枉。明珠半眯了眸子看过去,却见柳氏的贴身丫鬟芙蓉已经朝母亲跪了下去,哭丧着脸儿叫苦不迭,说:“夫人明察,明察啊!”
孙氏大皱其眉,声音愈发沉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闻芙蓉哭兮兮道,“回夫人,今儿奴婢闹了一早上肚子,从未见过流穗,跟别提与她说话了!”说完抹了一把泪,怒视着流穗道:“流穗,我与你何冤何仇,你怎的要在夫人面前污蔑我!你说清楚!”
流穗大惊失色,失声道:“你这蹄子好生可恶!我与你交代得好好的,你却要反咬我一口!”
你一言我一语,花厅中霎时乌烟瘴气不可开交。一众少爷小姐都没了胃口,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神色难看。两个丫鬟,一个是柳氏心腹,一个是伺候了主母十来年的灵巧人,这样一通闹,谁若错了,打的便是谁家主子的脸,玄机暗藏得很。更何况,程家的一个外姓女还在这儿杵着,这柳氏和芙蓉那丫鬟一唱一和,分明是成心要主母难堪。
明珠暗自咬牙,两只小手将裙摆搅得皱巴巴一团。前世柳氏骄纵,在下人里头横行霸道惯了,偏生又有父亲为她撑腰,更是变本加厉地骑在了她母亲头上!
她细细回忆起来,前世程雪怀入府之日,柳氏的的确确来大闹过一场,若是她没有记错,之后华珠会在盛怒之下扇那狐媚子一道耳光……
孙氏唇抿成一条线,蓦地拍着桌子狠斥,“都闭嘴!这样大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全当我是死人么!”
主母震怒,骇得一屋子仆妇缩了缩脖子。然而柳氏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畏色,她掏出手巾掖了掖鼻子,语气里一派柔弱无助,说:“罢了罢了,流穗你贯是跟在夫人身边的,我又能再说什么呢?”说完深深叹一口气,蹲了身子怅然看芙蓉,含泪劝道,“你也起来吧,今日你是错定了,也怪我命苦,半辈子都遭尽白眼,好容易遇上侯爷真心相待,却还是护不住你……”
“啪——”
一室之内霎时静谧。
一道耳刮子毫无征兆地掴在了那张妖媚脸上。柳氏满眼惊愕花容失色,纤细的指尖抚上左脸,隐约摸到了浅浅的几道指印。她不可置信转过头,瞠大了眸子瞪着眼前的女娃,颤声怒道,“华姐儿,你这是做什么!”
华珠年纪虽小,可这一巴掌却是卯足了浑身劲打下去,力道十足狠辣。她冷眼睨着柳氏,冷笑着破口大骂:“我赵华珠是赵氏的嫡女,你不过一个窑子出身的姨娘,莫说扇你巴掌,我便是打死你也没人敢道一句不是!下贱的东西,撒泼撒到主母头上,真够不知死活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四姑娘平素泼辣是常事,可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兰珠大呼糟糕,柳氏得宠,若是在家主耳旁吹些枕边风,不光是华珠,就连母亲也会一并受牵连。毕竟未及笄的孩子懵懂无知,什么都只会是大人教的。她暗恼,四妹虽逞了一时之快,之后恐怕要牵连着母亲一道到大霉了!
孙芸袖也是大惊失色,自然也同长女想到了一块儿去。原本此事还不算什么,可华珠这一动手,嫡房便是彻底理亏了。可女儿是为自己抱不平,又如何忍心责怪呢?她心中摇头大叹,口里呵斥:“华姐儿,堂堂一个闺秀,怎的如此粗野!还不过来!”
华珠冷哼了一声,转身坐回了主桌。柳氏仍旧可怜兮兮地跪坐在地,孱弱的肩头颤抖不已。主母面色难看,正斟酌词句开解柳姨娘,一道娇小的身影却小跑着到了柳氏身旁。
一阵铃儿叮叮轻响,清脆得像百灵鸣唱。幺七姑娘俯身将柳氏馋了起来,细声道,“姨娘脸上的伤得赶紧冰敷,明珠扶姨娘回杨柳阁吧。”
柳氏抬眼,视线里映入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小丫头不过刚满十一,却已初现国色容貌,声音甜软,一双眼儿灵动异常,透出教人难以推拒的诚挚,和别样的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