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
石韦喜穿青衣,薄薄一袭被冬风吹起,迟衡说:“天冷了,你也多穿一点,虽然乾元军内禁豪奢,但该有的还都有,明天我遣人送套衣裳过去。”
石韦谢过,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膝盖受伤,好点了没,不会留下后患吧?”
“早就好了!”
气氛一如既往的客套僵硬,而后沉默。
风起,青衣如荷叶,在冬日如清风自带荷香,迟衡没话找话:“石将军,以前崔子侯叫你季弦,季弦是你的表字吗?可不知弦和韦之间有什么说法?”
“我原名为石商,字季弦,儿时多灾多难,改名成石韦,子侯一直改不了口。”
“季弦叫着很亲切——季弦——我年纪比你小,叫季弦不会唐突吧?”叫石韦总是生分,叫季弦能亲切许多。
石韦微笑摇头:“迟将军请随意。”
“你们垒州出来的将领都是儒将,学识、行军、治军差不了,季弦是个中翘楚!我们夷州出来的,就胡来很没有章法了。”
被这样一夸,石韦只笑。石韦的笑总是很疏离,两人之间总是隔着很远的一条河一样。迟衡很无奈,他和容越真要有个什么打一架就完了,但看到石韦那严峻的模样,迟衡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犯下的罪行,看来以后和他就只能聊战事了。
谁知石韦忽然问:“燕行怎么没来?”
“他回曙州了,一时半会儿不过来,没个准,许是下一次胜战就回来了。”
“你与他……我以为你们吵架了。”石韦踯躅。
“一直很好。”不好,也闹不出那种事,只期望郎中守口如瓶,别把这事闹得大家都知道,可就够呛了。
入了子夜,霜风冷侵。迟衡回了屋子,屋子新收拾出来,里边的家当全是簇新簇新的,才推门进去,就听见响亮的一声:“迟大哥。”
屋子中央站,辛阙英气勃发。
迟衡扶了扶额头。
辛阙忙跑过来扶他上床,不满地说:“大哥请吃庆功宴都不叫我——算啦,我知道原因,不就因为我是夷州军你们都是乾元军嘛——前两天光顾着打战也没和大哥说上话!”
知道还撅嘴?迟衡平平地躺在床上笑道:“破荆说你这些日子都不错。”
辛阙骄傲地说:“那是,杀的敌军数第一。”
“好!要什么打赏!”
辛阙皱了皱鼻翼,咧嘴笑了:“替大哥杀敌是应该的,还要什么打赏,大哥以后给我多拨些精兵就是了。还有,破哥总让我不能这不能那,束缚得很,我要跟着大哥。走的时候,梁胡子就说了:这五千兵是送给迟大哥的,我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好好跟着迟大哥,所以,你别老把我当外人!”说罢噗通一声摔到床上,翻了个身,兴冲冲地趴在枕头上,眼巴巴地看着迟衡。
迟衡哑然失笑。
看来梁千烈把辛阙派来就绝对没想过要回去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在乾元军呆得怎么样?有没有和谁闹矛盾?景朔走时有没有交代什么?”
“景大哥让我按兵不动,等他回来。”
“跟着乾元军,比跟着梁将军,怎么样?比如打战有什么不同,将领有什么不同……”迟衡绞尽脑汁,十分词穷。
“不同多了。梁胡子以前什么都不让我干,生怕我误事,现在破哥最爱让打先锋,有什么武艺高强的敌将都让我上,打得可带劲了。”辛阙掰着指头说,“还有容大哥,什么兵器都给我最好的,还有景大哥,有他在我领的队百战百胜,从来没走错过路。对了,还有石将军——他,他不太和我说话。”
迟衡笑:“那你觉得谁最好?”
“大哥最好。”
迟衡汗颜,大哥哪里好了,打得力道够轻还是骂得不够重?他还真想不通辛阙怎么就认准了自己了,想来想去,难道是因为辛阙小时候自己总背他玩、给他吃的?这也忒容易了点儿吧!
辛阙兴致勃勃地问:“大哥,燕大哥怎么不见回来?”
“他回老家练剑去了。”
辛阙神情严肃地说:“大哥,你都当乾元军的头了,他最应该来跟着大哥才对啊,怎么能一会儿出现一会儿不见呢?”
辛阙滔滔不绝,迟衡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挨着辛阙就像挨着一个大火炉。
因辛阙的话,迟衡梦见了燕行,燕行飞在枯树丛中练剑,剑剑飞舞如夜雪,练着练着,那白色的剑影忽然乱了,而且飞出一道道红色的剑影。燕行在红色与白色剑影之中风扫细雪,而后缓缓落在枝上,背映一轮晴朗圆月,一袭长裳,衣袂飘飘,如要羽化而登仙。
醒来后,迟衡立刻修书一封令人送到曙州燕府,催促燕行回来。
迟衡并没有停歇,因为泞州还有三个城池仍归郑奕所有。
他将乾元军分成三支,即日启程。
一支石韦为首,一支霍斥为首,一支岑破荆容越为首,如三支利箭插向这三个城池。这三人进攻方向也各有不同,岑破荆与容越攻的是泞州东北向,与曙州为界,还需抵御封振苍的趁虚而入;霍斥攻的是正北,与郑奕占据的安州接壤石韦攻的是西北向,与矽州相邻,故与麻行之一起征战。
待三军尽发之后,将军府里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忽而热闹,倏然冷清,迟衡寻到了纪策,纪策仰卧在躺椅上,一卷书盖着脸,一手覆在书上,初冬的暖阳照他的手上,显得削瘦皙白。迟衡站了一会儿,纪策的手一动,缓缓拉下书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了也不吱声,傻站着干什么?”
“我不傻站着,谁来与你的装睡应景?”
纪策眉眼一翘:“什么事?”
侍者端上茶,一股淡淡的药味散开,迟衡倒了一杯出来,浓浓的青色:“你喝的是什么茶?”
“一种安神的草药磨的茶。”
“睡不好?我有个朋友医术不错,过两天就到了,让他给你把把脉。”迟衡端茶递给纪策,“三军都发了,你对我的将士派遣有什么建议?”
“发都发了才让我建议?”
迟衡笑:“前两日我得能找到你才行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本来期望你能引着岑破荆的,这样他和容越就能分为两支了,不过,怕你没那个心思。”
纪策叹了一口气:“的确没了征战南北的心思。”
“那就和我呆着把定军县弄好。”前方越是攻无不克,后方越是压力巨大,定军县作为乾元军的基地,当然也是重中之重,诸多内务令迟衡捉襟见肘。
“我把将军府捣鼓好就行了。”
正说着,就有一群人扛着铁锹锄头树苗进来了,说是给将军府动动土栽栽树,纪策一跃而起,跟在背后指点。迟衡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也很欣慰。这个偏堂原是旧主的一个宠妾的院子,所以花木极多,院子一个偏角全是丈余的树,冬天也没叶子,枝桠舒展。
见迟衡锁眉,花匠道:“这院子原叫桃花院,这些全是桃树,一到春天开得旺。”
“全砍了!”
花匠一惊道:“这是很少见很少见的胭脂桃,非常名贵。”
“砍了!府里不能有桃花!”
见迟衡面色肃穆,花匠连忙令人立刻把所有桃树挖走,而后小心地说:“我这里带来了腊梅、苏铁、山茶、蔷薇、芭蕉,紫藤、红叶李、白玉兰、石榴树、雪松、柏树、柑橘、唐菖蒲……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听纪副使的就行了!”
一旁的纪策浮起淡淡的笑:“可我最爱桃花……罢罢罢,玩笑的。这将军府交给我便是了,保管收拾得雅致宜人,每个院子别给糟蹋了。”
“你高兴就好!”
纪策将整个将军府倒腾了个翻天覆地。总共就那十余个人,说不上大兴土木。迟衡见到纪策时,不是在令人挖池子,就是令人堆假山,有时兀自在那里题牌匾。纪策自己的院子叫“云隐居”,顺便把岑破荆容越霍斥等人的独院都题上字了。
迟衡好奇地问:“为何石韦将军的院子没有?”
“石韦自己会题。”
每到夕阳斜落,迟衡就跑去云隐居,经过收拾之后的院子确实赏心悦目,幽静清朗、疏密有致。薄雪飘落在石上,别是一番韵致。迟衡问询军务的时间越来越长,纪策渐渐地也将心思倾过来。
后来,遇上某些内务时,迟衡就让人直接送到云隐居去。
时至十月下旬,捷报频传,泞州全部被攻破,连偏居一隅的灵城都被石韦一举攻下了。比想象中快了很多,迟衡很高兴地跑去告诉纪策,而后道:“十一月天太寒了不宜再战,让他们先就地驻军吧!”
纪策凝思:“其他人罢了,容越或岑破荆得回来一个,两人呆那里浪费。”
“容越回来吧。”
“岑破荆神勇有余,智谋略差,他手底下没有得力的人手。”纪策思索了一下,“可惜温云白归了段敌……元州也该有点儿动静了吧,池亦悔他们一回就没动静了?”
“十月,西南王大举进攻元州。”
“难怪你不急不躁,就让他们先耗着吧。段敌这次如果抵抗不了西南王,咱们就能轻易拿下元州了。”
“段敌顶多撑到明年三月。”
纪策莞尔:“让他们打着去吧,我们可以放肆地去和郑奕抢地盘。夷州呢?梁千烈怎么样了?我猜还是和封振苍势均力敌吧,封振苍不错,当年这么多城池,颜鸾为什么没有选择从曙州开始,就是因为封振苍很顽强,我们只能从外强中干的夷州下手。”
迟衡沉默了。
纪策叹了一口气,上前捏了捏他的脸:“又是这么一副样子,逝者已矣,我们能怎么样,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迟早会见上的!”
迟衡目光望向高墙之外。
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
他曾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遗忘,来麻木。但一年之后,他却因为要说服不同的人而一次一次将伤口揭开,从垒州跑到炻州,从炻州跑去苦兹郡,又跑到元州,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鲜血淋漓伤入骨髓。
终于,尘埃渐落。
他要将那个名字重新埋葬,封起,永世不再提起,让伤口慢慢结痂、愈合,“百年之后”,身体连同所有记忆一同老去、腐朽、成尘、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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