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
迟衡推开了庄期的门,庄期从忙碌中抬起头来。
迟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面色如铁:“有一次我喝醉了,你曾说,我命带桃花一点煞,如正午灼日,亲之则暖,太近则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听个明明白白。”
庄期沉吟了一下:“我师父说:别人是你的桃花,你是别人的煞。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与你有太多情愫纠葛。就像冬天里正午的太阳,亲近的话很暖,做兄弟做将领都很好;但是若想再近一步妄图有什么别的念头,就会被你的命相灼伤。”
迟衡沉默许久。
次日,纪策醒来,碰一碰就是剧痛,他疼得脸比雪还白,大颗大颗的汗湿透重裳。除了郎中,还有庄期里里外外照顾着,也代他处理军中事务,迟衡只站在帐暮旁呆呆看着。纪策被看得发毛勉强微笑:“你傻啦?”
“纪副使,夷州十二月就要与封振苍展开反击了,我怕梁千烈没有得力的战略部署,后继乏力,误了时机耗损兵力。”
纪策艰难地侧了侧头,脸颊的擦伤血红:“是要我去吗?”
“最好的人,非你莫属!”
纪策缓缓地闭上眼睛,眉宇间除了伤势之痛还杂糅着不可名状的情愫,许久叹道:“等我能起得了床吧,的确,与其和封振苍干耗,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两头受敌。”
迟衡仓促离开。
十二月初,虽然肋骨上的伤没有完全痊愈,纪策执意冒着漫天大雪离开了粟山关。临行前迟衡握了一下他的手,他飞速抽开,望着送行的众人拱手一笑:“诸位,多多保重。”
大雪纷乱,雪上,空留许多马蹄印。
马蹄印也没留多久,被新的纷纷扬扬的雪絮覆盖了。待两条腿都麻了,迟衡抖了抖战靴上的雪。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迟衡回头一看,是白衣庄期。
复杂的心情交糅一起,迟衡道:“怎么开口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出来不是太可笑了吗——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我在安州他在夷州,现在,离得足够远吧?而且我命人暗中护卫,也绝对不会有意外再发生了!”
“纪副使心中也会不舒服吧?”
“他深明大义,他对我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对乾元军有任何迁怒的。再者,他会那么干脆地离开,也许早就知道我的难处了。再说,夷州确实需要一个运筹帷幄的人,非他莫属。”
借口再冠冕堂皇,还是借口。
纪策一离开,庄期一人忙不过来,迟衡让他与宇长缨二人携手处理。宇长缨性格果敢,曲直分明,揽过来大刀阔斧地布置军务,竟然比庄期来得还要清晰。十二月中旬迟衡望着井井有条的各项军务,不由得赞许,对石韦说:“宇长缨真是不错,可以委以重任。”
宇长缨被任为知事,与景朔温云白同级。
迟衡有心栽培宇长缨,处处让他决断,很快宇长缨的名望与日俱增。宇长缨年轻气盛当仁不让,与庄期一起时难免有异见,庄期不擅争辩,每每被他压下阵去,总是落于下风。好在均是为了乾元军,二人倒也不会意气用事。
除夕前,迟衡收到夷州信报,纪策已到,夷州军先声夺人发起攻击。
当夜,迟衡召集众人议事。
却说以往参会的人有纪策、容越、岑破荆、石韦、庄期、霍斥、古照川等将领,现在去夷州的去夷州,领兵的领兵,所剩无几。一个长桌五个椅子。岑破荆、石韦先到坐在迟衡的右边,迟衡的左手位置一向是容越的。
宇长缨进来环视一圈,很自然地坐到了石韦的对面,容越椅子的旁边。
庄期进来,见无椅子就出去了。
容越风风火火披一身雪过来,见庄期在门外面有犹豫,困惑地说:“师兄,呆外面干什么,进去啊。”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臂进屋子去,环视一圈就明白了,容越顿时火冒三丈,把披风往旁边一甩正要发怒。
恰好迟衡先一步到了,见此情形说:“长缨,临近除夕,易生事端,你去仔细巡视一番。”
宇长缨一愣,面色也不愉,但他明白容越不是庄期,容越的火爆性子是说点着就点着的而且百无禁忌。遂起身,略施了一礼,曳着暗红色花纹勾金边华丽宽服离开了。
容越这才转怒为喜,将庄期死死按在椅子上。
庄期很是尴尬。容越不满地对迟衡说:“宇长缨什么来路,他那个狂妄样子是想翻天啊,以前的秘会可没有这么个人。上次我听见他和师兄争吵,你还帮着他说话呢,说什么按他的意思去办。迟衡你怎么用人我没话说,但能不能一碗水端平别让人看着伤眼!”
迟衡笑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的事!”
石韦见容越一副要掀旧账的样子,遂说道:“容将军,这是粟山关的梅花茶,要不要品品,清一清气。迟将军,不知这一次是什么重要的事,如此着急地召集我们?”
从容越的怒斥中逃脱,迟衡大大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跨年了,咱们之前商议的部署如何了?”
岑破荆将部署都陈述了一遍,所有的将士都已经悄然到达预定之所。正月,安州本就热闹,而据探子报:正月初三是郑奕军主将秦汝铮的生辰,他为人豪奢,同僚们少不了是要庆贺一番的,此日发起进攻正是时候。
迟衡听了部署满意地点头:“对,要的就是平波无澜,暗流激涌。部署要绝密,不能有半点泄露。郑奕那只老狐狸,一定要让他措手不及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石韦道:“这个放心,抽调的每一支军都经过精密部署,浑然驻于粟山关只是虚表而已。”
待军务一定,庄期把夷州的战报逐一说了。
依据迟衡的安排,辛阙、池亦悔等一干年轻将领已到夷州,与先率兵夷州的原元州数个将领汇合,同仇敌忾。
纪策初到夷州就调整了攻打战略,由原先的全线围击变成箭簇一样猛拓一处,烽火怒燃,再不似前些日子的僵持,而是掀起了势如洪水的交战。虽得了郑奕的背后相助,封振苍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庄期道:“郑奕派往曙州的援兵主将是孟荒。我们已令人暗中离间孟荒与封振苍的关系。”
离间,或多或少都会奏效。
何况孟荒乃一介武将,也攻击过封振苍的曙州。探子送过美人、奉过绝世兵器,这些孟荒都接受下来了。无欲才刚,只要有欲,就不怕他不就范。封振苍也一样,他的欲就是封氏封地,他的忌也是封氏封地。
畅谈到子夜,诸事一定,迟衡说:“安州就交给你们了。”
容越讶然:“你不跟我们一起攻打郑奕吗?”
迟衡笑:“矽州、缙州、元州、垒州、泞州……这些州城百废待兴,前方打战后方积蓄力量,现下战线越拉越长,战越打越剧烈,只有炻州,根本应付不来,惊寒给我来函列了几十个困境。而且庄期夜观天象,元州、炻州、泞州明年可能干旱,不赶紧做点什么明年就歇菜了,所以我得到后边去运筹帷幄去。”
容越有些失望,但也无奈。
迟衡又说:“容越、破荆、石韦,你们三人按时出击;庄期,你听候石韦调遣;明天,我回泞州定军县。”
议事完毕已是凌晨丑时,不提容越岑破荆依依不舍,庄期也是心事重重。
迟衡知道庄期的心思,等人都走后与庄期说:“我是期望你能随军当参领的,若是跟了我,就又会白废这些日子的精进。石韦知人善用,你跟着他我就不担心了。”
庄期忽然说:“师父所说不一定准。若是终日昏昏,我宁可被灼伤也在所不惜。”
寓意昭然若揭,无半点扭捏。
雪中迟衡惘然而立,近在咫尺的庄期若即若离,清逸的脸庞在月下令人怦然心动。
迟衡久久未开口。
庄期的脸上不由得氤氲上了悲伤。
不心动,怎么不心动?到处都是雪,迟衡轻拂他肩头的落雪,不由自主地将他拥入怀中:“庄期,你若是……我们可以结为异姓兄弟!”
庄期一怔,愤然拂开:“你说什么?”
迟衡苦涩地一笑:“我怎么忍心让跟着我的人都莫名其妙被伤了?三番四次,我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亲之则暖,我心满意足;我要你跟着石韦……我在泞州等你们凯旋归来。”说罢,在庄期唇边飞速一点,仓促离开。
夜清风冷,迟衡的屋前早一人等候。
那人戴一顶御雪大斗篷,着一袭暗色对襟大披风,夜里看不清颜色,但月下有淡光流转,必定为豪奢之物。见迟衡回来,那人将斗篷一摘,能如此张扬的人除了宇长缨还能是谁?
“有事吗?”迟衡心想不会还是因为和庄期置气的事吧。
宇长缨跟着进了屋子:“刚才长缨奉将军之命仔细巡了每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各位校尉千总们报上来的人数和军需又没有任何问题,我想向将军请示一下,明日再彻查一遍。”
果然,对宇长缨这种人是难瞒住事的。
迟衡赞许一笑:“明日?可明日你要与我一同回泞州定军县,这些天你也熟悉了乾元军事务,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至于粟山关的事宜还是交给庄期吧。”
宇长缨一愣,脸色拂过一阵欣喜。他坐在炉火旁,一手握着袖边一手为迟衡添炭加火。他所穿的亮蓝袍子,袖口镶着宽边繁花。炉火映衬得他的脸庞泛红艳丽无比,举手投足从容而有一丝慵懒,正像雪天里踩落松上雪的云豹天性华贵。
迟衡想,第一次见宇长缨分明是高谨学士气质,现在才是本性毕露。
似乎听得他的心声,宇长缨展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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