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
“什么?她在哪里?”辛阙眼睛睁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几乎恨不能立刻双腋生双翼。
等他高兴够了终于能清醒听人说话,迟衡才悠悠地说:“过上几天,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就能回来。”
“为什么啊离得很远吗?”
“不近。”
迟衡再三保证辛怜一定能按时回来,辛阙才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只要回来就好,我信大哥!”
“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二人正说着,忽然又急报来了,传信的驿兵满脸风尘,十分焦急。以为是郑奕军趁着年关又进攻了,迟衡骂了一句,拆开信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辛阙一下子紧张:“大哥……大哥,怎么了?”
“叫纪副使过来!”
纪策过来时,迟衡按住胸口,几乎是覆在桌子上,旁边的辛阙焦急万分,口里迭声喊着大哥,不知所措。
迟衡抬头:“辛阙,你先出去。”
辛阙不知所措地离开了。
看完信报,纪策的脸色也白了:“怎么会这样?”
就在两天前,埋在郑奕军的所有暗探,全军覆没,所有的人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即刻启程要返回昭锦城的白木莲。而这一场斩草除根之计,是郑奕一手主导操纵的,他洞察了暗探们所有的踪迹和特质,循迹探源,连根拔起。这封信报是暗探首领写的,笔迹仓促,纸上带着血,血中,迟衡看见了三个熟悉的字:宇长缨——驿兵说,写这封信的暗探首领也死了。
迟衡把双手撑在桌面上咬牙切齿说:“纪副使……”
纪策将他扶住。
迟衡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纪副使,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她!”
毁灭的,可以重来。
但已死去的人,鲜活活的人,却永远地死了——在刀尖上走过的暗探们,都惨死在异乡。而致使令他们死去的,正是他们为之效命的自己。迟衡知道,若不是有人熟悉地掌握着暗探们的行迹,郑奕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在宇长缨回到郑奕军的日子里,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宇长缨,即使现在在千里之外的昭锦牢狱,依然用他无形的毒针将一个个鲜活的人杀死了。
迟衡久久地覆在案子上,一动不动,心口翻过一阵一阵疼痛。
那时,倚靠过来的辛怜被自己惶惶惑惑地推开。
而后,她辗转尘世里。
好不容易成为了将领之妾,也许可偷得半生静好,却被暗探找到,被说动了,当了乾元军的暗探,源源不断将暗报传过来。正是她的信报,让安州在郑奕军的狂乱攻击中,依然能屹立不倒。迟衡曾以为,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可以实践最初的愿望。他甚至将每一个将领都看过,探问过,心想那么多人总有一个可以让她倚靠,总有一个,可以给她安宁静好的生活。
但是,越卑贱的愿望,越被残冷的辜负。
终究在只差一步时,零落成泥。迟衡许诺的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全部化作了泡沫,白木莲——辛怜,本已寻得了安身之所,随着这一场血腥的争夺,香消玉殒。
夜渐渐来临,没有一丝月色的夜。迟衡缓缓地起身,看树上挂的红灯笼,红灯笼极精致,上面画的是闹春图,图上小孩天真无邪,戏着耍着。乱世,人命本贱,今天笑着,明天就变作了马蹄下的血肉一团,无辜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卑贱过活。
过年了,连昭锦城的天牢都挂了红灯笼。
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
昭锦的天牢不是潮湿的,阴暗的,而是处处干干净净,除去那冰冷的钢铁牢笼,与寻常人家无异。头一次见大将军来,狱吏长与狱吏们又惊讶又惶恐鞍前马后地跟着。
宇长缨在最里头的牢间。
牢狱坚不可摧,所以宇长缨手上和脚上都没有镣铐,他静静地斜卧在床上,听见声音也一动不动。
狱吏长举来精良的枷锁。
迟衡一挥手。
狱吏们纷纷退下,迅疾得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迟衡望着宇长缨。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没有见过的、只有名字的、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个代号的,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时化作了一个个亡魂——在自己最高兴的时候,这些无名的人用尸骨为自己垫起了走上高台的阶。
眼前的人,是罪魁祸首。
宇长缨还是宇长缨,一袭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点,红如砂。他挑起长眉,几分高傲,几分慵懒。
迟衡冷冷的站着。
他有一千种方法把宇长缨虐杀:活活掐死,乱拳打死,乱鞭鞭杀,五马分尸……一千种,一万种,一万万种,每一种都足以让宇长缨死得彻彻底底化作灰尘。
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么暴怒着把宇长缨活活踹断骨头。
但他没有动。
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伤口,原以为只是伤了皮,拨开皮发现伤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发现骨头都黑了;剃掉骨头,发现……只能刮去这渗入骨髓的毒,否则,也许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就此为止吧。
为所有宠溺宠出来的错画一个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头来,甘心情愿地把所有黑了的骨头一点一点去掉,让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个够。
静默无声,迟衡回身离开。
宇长缨忽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狠狠地砸在迟衡身上,而后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他面前:“你今天来就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吗?”
迟衡冷漠地站定看着他。
宇长缨五官扭曲,愤恨终于化作凄然一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死期?”
迟衡开口:“明天,正月,初一。”
宇长缨退了一步,肩膀抽动,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凄厉的笑,越笑越大声:“好,真好,让我来世再做人,再投个好胎!”
迟衡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光芒。
“十五天不闻不问,来了就是告诉我这个的吗?直接一道死刑了结了不是更好!为什么要来呢!”宇长缨的眼角泛出水光,艳丽的脸庞闪过不甘心,闪过恨意,最后却是凄然的笑。
迟衡漠然地看着。
宇长缨的长眉纠缠着恨意,依旧张狂毫不驯服:“我不开口,你是不是就永远不说话?”
可迟衡就是不开口。
“若不是与他打那个赌,我现在还是花前酒中过逍遥日子!为什么,要遇到你!”宇长缨蓦然悲怆,“……他骂我是妇人之仁,我也不听,那么多机会都没有下手,只顾着想两全之计,我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迟衡,我想,亲手,杀了你!”
有恨的,不该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吗?
明明给别人下了入骨的毒,杀了这么多的乾元军兵士,为什么这个人却振振有词反咬一口。迟衡他看着宇长缨的手指在白墙上划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张绝艳的脸孔,像沸腾着岩浆的火山。
迟衡面无表情。
宇长缨如演一个独角戏一样,迟衡是木偶。面对宇长缨的恨、宇长缨的怒、宇长缨的不甘,迟衡都像木偶一样没有一丝表情。那一句句为什么,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样。
宇长缨眸子里迸发出发狂的光芒,他忽然扑了过来。
迟衡将他稳稳抱住了。
瞬间的,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陌生的沉默。
宇长缨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从来不问?迟衡,我恨你啊!”
明明说着恨,却抱着那么紧。
身体炽热得像毒药发作一样的沸腾着,那一声我恨你就像和着迟衡的心声一样。迟衡慢慢拥紧,手指狠狠掐入宇长缨的蝴蝶骨里。宇长缨闷哼一声,眉间痛苦,却不松手,只是重复着:“你为什么,一句都不问呢?”
眼泪湿透了迟衡的肩膀,迟衡木然地听着,听那骄傲而克制的哽咽,那恨不能揉进骨子的悔与恨,直到宇长缨的声音沙哑了。
迟衡开口:“当初为什么去曙州?”
宇长缨抬起了头。
“为什么是你去的曙州?为什么要下令杀死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怜悯一下?为什么,逼我在今天亲手杀死你!”迟衡缓慢地推开宇长缨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里全是恨意、残忍、铺天盖地的痛苦。
石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宇长缨挂满眼泪的脸,渐渐地,绝望地扬起:“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我能未卜先知吗?我能知道当时杀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后来会遇上你?是你来得慢,没有在我还是一张白纸时,遇见我!”
当日的意气风发,怎知会成为后来刺进心口的利刃。
过往本无对错,各为其主而已。那些被指责的、无法抹去的以前,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宇长缨慢慢地松开手,凄然的笑道:“郑奕说得对,你不会饶过我!我杀一千一万十万个人,都会被原谅,唯独这一个,你绝对不会!迟衡,要不是你如此念念不忘,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是郑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郑奕说:别忘了,你杀过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万劫不复。
红色的眉心,如血。
迟衡伸手为他抹去腮边的一颗泪:“你毁了我乾元军那么多人,前线的兵士,还有,郑奕军里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兴吗?你做过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让足以让你死了又死,让我,怎么原谅?”
他的手那么温暖,声音,那么冷。
所有曾经的欢愉都变成了心头的针,所有曾经的缠绵都变成了陷阱里的刀,原来所谓的宠溺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所谓的此生不渝无非就是石上的溪水流过不复回。宇长缨怔怔地看着,泪水湿润了迟衡的手:“迟衡,你,太残忍!”
如果真的残冷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呢?
迟衡看着眼前的人,想起初见时,一张长长的方桌,他坐在最远的地方,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一颗血红朱砂痣刺人眼目,如高人,如隐士——最初自己就看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彼时的宇长缨,此时的宇长缨,唯有一颗红砂,始终未有变过。
当日,迟衡下令,处死宇长缨。
闻者俱惊,却再没有人上前来劝。宇长缨,多少同袍兄弟间接死在了他的手里,乾元军中尤其是安州的将士无人不恨,他的死,大快人心。
欢乐除夕夜,将军府一片死寂,没有一句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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