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偃师篇)
天龙大陆是九州中历史最悠久的大陆,也拥有许多其他大陆不曾拥有的秘术,比如奇门、六壬,而秘术的传承也十分讲究,通常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还要讲究天赋勤奋,往往到最后都是一脉相传,要是那仅存的一支家族也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人丁不兴,又恰逢一个宁愿带进棺材也不肯外传的顽固,那这门秘法便算是失传了,比如太乙、偃师。
偃师一宗起初是以制造战争机器起家,然在旧元年长达几个世纪的太平盛世里,这门艺术开始派不上用场。于是偃师们转而去追寻能让土木铜铁这样的死物以飞禽走兽的形态存活的方法,偃师一道的技术在那段岁月里不断精进,已至登峰造极。
他们将这种方法叫做,物理。
据说,偃师们所掌握的物理曾一度接近混沌造物的真相,终于,他们到达了物理的瓶颈。偃师们发现,他们能制作出有着力士的力气,却同时灵巧如刺客的傀儡,但再精巧的傀儡终究需要至少一个偃师暗中操控,而无法如人一般自由动作。偃师猜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仍缺少一种材料,他们将其称作“魂”。
于是,偃师们开始转而去研究人。
终于,偃师的研究触及到了民众的禁忌,傀儡的强力已经让一些人恐慌起来,但幸好能为自己所用,因此民众之中也没有形成什么能有效反对偃师的组织。
而教宗们也毫不怀疑倘若让偃师研究“人”成功,他们下一个目标便是魔、神,或是消失已久的仙族,这无疑会对教宗的统治地位造成不可控的影响。于是,民众们在教宗的带领下形成了反对偃师的潮流,越来越少的人愿意投靠偃师一道,偃师也终于被冠以“妖师”之称。
这一切都起始于明历九百七十七年前后,而明历九百八十年,偃师一道陨落。
真正导致偃师一道在短短三年内几近消亡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
慑于傀儡的强大,人们并不敢冒然起兵。人们都在头疼到底该怎么对付偃师的傀儡大军的时候,偃师们却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明历九百八十年十一月十日,上百人聚集在天龙国都长安城外,皆散发布衣,一副匠人打扮。就在城墙上的守城军带着警惕疑惑不解时,布衣中为首的一人声音洪亮地开了口:“鄙人乃偃师掌门公输班。”
围观人群大噪。
在偃师还未被妖魔化以前,人们统称那些手艺精湛,成品几能乱真的偃师为大触,而大触之上还有一级,但那是有天龙国皇帝才有权利赐予的称号——“鬼触”。大触虽不常见,但历代都有,而鬼触则不定。偃师一宗的历史上也只出过三个,第一个是偃师一道的鼻祖,传说那人就叫偃师,而鬼触一称是在其死后多年才被追封的;
第二个姓士名菩萨,人称观音,观音所处的时代正是偃师们刚开始尝试追求物理的时代,他也是第一个成功制作出傀儡的偃师,那傀儡在那朝皇帝面前表演了一段乐理,那朝圣上当即龙颜大悦,抚掌赞道:“此傀儡之技天下独创,此观音之术举世无双!”于是观音的名声便传开了,根据偃师一宗的史书记载,观音是个阴阳人,白日里为男儿郎,一至夜里便化身女娇娥,因此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
第三个,便是公输班了。公输班的物理可以说是千古第一,已入化境。公输班制作出来的东西甚至能骗过这世上目光最毒辣的家伙,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当时有个闻名天下的杀手,人称鬼弓,也叫鹰眼,传言他生而异能,紫孔重瞳,能在万步之外就辨认出目标,八千步开外暗杀得手,五千步以内箭穿蚊蝇。那些反对偃师的人雇他去刺杀公输班,可这竟成了他职业生涯里唯一一次失手。两枚箭旋转着呼啸而去,正中“公输班”的眉心与左胸,可那“公输班”却只是被箭劲冲的身形一滞,并未倒地,甚至伤口处都没出血。鬼弓暗道不妙,这竟然是一具傀儡!他知道操控傀儡的公输班一定就在附近,然而他已没时间去寻找,那傀儡稳住身形后便朝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无奈只得撤退。
回到天龙城外,为首的那人继续朗声道:“鄙人携偃师门下三百零六人整,特来自首。”
全场哗然。
行刑被安排在三天之后,期间包括公输班在内的所有偃师都没说过一句话,任谁都看得出这三百多人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深深的绝望。
十一月十三日午时一到,三百余人便被准时地押送上了刑场,长安城内几乎每户人家都出席了这场盛大的审判。不知是谁起的头,伴随着“妖魔”的骂声,臭鸡蛋烂白菜等厨余被扔向行刑台上。
人群中只有一处是安静的,那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少年。
转眼便过了四刻,三百多个刽子手分别走到自己的目标前,拉开了铡刀,就等主判官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公输班突然开了口,语调中透着深切的哀伤:“天地不仁,万物何异于刍狗?玄黄不恩,傀儡安能分王寇?”
紧接着,跪在他右首边的那人道:“宇宙不更,形而下者皆空篓。洪荒不分,形而上者皆柞绸。“
偃师中又一人道:“三界不澄,孰能闲步九霄楼?五行不浑,下里巴人焉得奏?“
又道:“日月不升,魑魅魍魉莫能有。辰宿不恒,阳春白雪也坐愁。“
偃师们眼中的哀愁更浓。
终于,判官一声令下,铡刀毫不犹豫的落下,斩断了他们的愁绪,也斩断了他们与红尘之间的连接。
“鬼触”公输班的头颅一路滚下了行刑台,滚到了那个安静的少年的脚下。少年低头看去,却见公输班的嘴角上翘,而且是那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
一名官差提起公输班的头颅,转身便走。少年仿佛看到公输班那挺拔的背影正离他远去。
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少年告诉自己,却分明感到有股温热从眼眶中盈出。
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身份!少年在心中呐喊,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一般的朝那名官差伸去。
不要冲动!不能偃师真的绝迹啊……心中的声音却在瞬间便被现实中的一声呼喊压了过去。
“师傅!”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少年感觉到几道凌厉如剑气一般的目光刺了过来,可他却早已控制不住自己,双腿不由自主地朝官差迈去。
几乎在他动的同时,那几道目光的主人也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拿起自己的武器朝少年使来。
少年闭上了眼睛,心中悲叹道:“师父,徒儿辜负了你,徒儿没能保住偃师一宗最后的血脉……”
少年停下了脚步,闭着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却听得有人惊慌失措的叫道:“是傀儡!这儿有偃师!”
少年惊讶的睁开眼睛,却发现几个造型简陋的傀儡挡住了那几名持着武器奔来的身影。
“傻愣着干什么,我的这些傀儡撑不了太久。要是等那些家伙反应过来你就跑不掉了。”
一个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随后一双手拉住他的后领朝后拽去。
少年转过身,发现拽着他的是一名年过六旬的老人。少年顺从地跟在老人的身后,傀儡的出现惹得人群大乱,少年与老人也趁乱逃出了刑场。
只见老人身形虽有些佝偻,却出乎意料的灵巧,少年在他的带领下拐进了一条小巷,又七绕八绕来到了一户铁匠铺门前。老者推开铁匠铺的门走了进去,少年也紧随其后。
来到里屋,少年惊讶的发现满地都是木屑金属,和许多用来组装傀儡的零件,还躺着几具半成品傀儡。但最受少年注意的还是靠在墙上的那个人形傀儡,不,与其说是傀儡,倒更像是一具重型盔甲,制作它的材料虽然比不上玄铁,但也不难看出是经过千百次锤炼精粹而成的精钢。
但美中不足的是,少年从中感受不到生气。以往每次看到公输班制作出的人形傀儡,即使没有将其雕刻出人脸,少年也总是有一种“这是个熟睡着的人”的错觉,可他无法从眼前这具重铠甲身上感受到类似的气息。
“看出来我这傀儡差在哪了吧。”老人苦笑着说。
少年没说话,只是收回了目光。
“时间不多了,你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吧。”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我本是个郎中,年轻时也曾轻狂,一心想着悬壶济世,我问你,医者最想要的是什么。”
“什么?”
“当然是长生不死,超脱阴阳界。当初我也这么想,又听说天山上有种雪莲能治百病解百毒,甚至能用它来炼制长生丸。老人说天山比地渊更凶险,可我没听,总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征服天山。到了天山脚下,我才发现老人说的是对的,在这亘古不化的雪面前,我的那点热血根本不足道。”老人顿了顿,仿佛是又想起了当初的不甘,“但都到山脚下了,不试试怎么甘心呢?”
“结果呢?”
“结果啊……我从几千米高的雪山上滚下,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谁想到却突然感觉身体腾空了,本来还以为是掉出了悬崖,却半天没有下落的感觉。我壮着胆子睁开眼,发现我在飞……我向上看去,原来是一只大鹏抓住了我,一只木制大鹏。”
“傀儡?”
“没错,那是一只傀儡,而且是你师父制作的傀儡。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有比维持生命更伟大的事情,那便是创造生命!”时隔多年,少年却仍能从老人脸上看到当年的憧憬和震撼,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奈何我灵性不够,入不了偃师的门。你师父便留给我一本《傀儡图解》让我自行领悟,从此再无联络,我也改行当了铁匠。直到四天前,你师父寄来书信,说打算在第二日自首,又说他有个新收的徒弟,要拜托我照顾。还说你到时候一定会忍不住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我小心。”
少年惭愧的低下了头,又想起公输班的音容样貌,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人拍着少年的肩膀安慰:“别伤心,你师父学究天人,肉体凡胎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约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吵闹声,老人面色一凛,对着少年严肃的说:“他们来了,你快走。“
“谁?”
“那些想要偃师亡族的人。“说着,打开了一道暗门,”你从这条密道走,我挡他们一挡。“
“爷爷,你怎么办?”
老人笑了笑:“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欠你们偃师的,多活了那么久已经很便宜我了。”接着又正色道,“你一定要重振偃师……不,最好是所有失传的天龙秘术,造福民生。你最好创设一个组织。”
“爷爷,取个名吧,作为你来过这世上的痕迹,我会使其不朽。”
老人粲然一笑:“现在东曦初驾、华灯未央。就叫它东华吧!”
……
……
……
其后十余年间,少年四处奔波,一边更名换姓以躲避官府的追捕,一边研习公输班授予的物理。
明历九百九十八年,魔君降世,人魔大战,官府终于无暇理会”少年“。
两年后,“少年”开始着手复苏天龙失传秘术,是年,亦是魔历零年,人族彻底沦陷。
其后数十载,“少年“广招贤徒,弟子已有半百之众。
魔历七十九年,东华学府,成。
魔历一百三十年,“少年“寿终正寝。其大弟子担任东华学府祭酒,之后历代子弟中屡有佼佼者,东华学府也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魔历四百五十年,此时东华学府已传了十代,祭酒正是第九代弟子中的最杰出者,名丘,字仲尼,外人尊其孔先师。
……
一日午后
“快!快抓住那个偷鸡贼!”
喧闹的市井里,一个骨瘦嶙峋的孩童提着一只鸡在前头慌不择路地跑着,在他身后,一个一身肥膘的汉子边叫喊着边气喘吁吁地追。
众人只是观赏着这场闹剧,丝毫没有上去帮谁的意思。那孩童一个没留意,绊倒在路边的台阶上,手中的鸡也扑腾着挣扎开了。
孩童一脸不甘地看着拍着翅膀远去的鸡,突然,一只手凭空升出,精准的抓住了鸡的咽喉。
中年男人右手抓着鸡,左手将孩童从地上扶了起来。
“小龄娃,你爹娘呢?”
孩童不语,只是盯着中年男人手中的鸡不放。
这时,后面紧追着的胖汉子也赶了上来,却出人意料地对着中年男人鞠了一躬:“孔先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这中年男人,正是东华学府的祭酒孔仲尼,孔仲尼笑了笑,对胖汉子说:“朱老弟,我做的那些木牛可还好用?”
“好用着呢!俺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真是……”
孔仲尼抬手制止了朱姓汉子,又伸手从自己兜中掏出了铜钱递给朱姓汉子:“这里是十文铜钱,你把这只鸡卖于我,就算是报答了,怎么样?”
朱姓汉子眉开眼笑地推开钱:“孔先生的木牛帮了俺多少忙,俺怎么敢再收你的钱,这只鸡就送你了。”
孔仲尼也没有再做推脱,收好了钱,朱姓汉子又和孔仲尼寒暄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孔仲尼蹲下身,发现面前孩童衣衫破褛,蓬头垢面,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瞳孔如深渊一般黑。
而这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手上的鸡,孔仲尼笑了笑,将鸡递给孩童。
孩童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急忙接过,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便欲离去。
“小龄娃,你有做饭的工具么?”孔仲尼笑着说。
孩童脚步一顿。
“你的家呢?”孔仲尼接着问。
沉默了一会,孩童回答道:“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做饭给你吃。”说着,孔仲尼伸出了手。
出乎他意料,孩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孔仲尼直起了身,牵着孩童的手往学府走去。
“对了小龄娃,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摇了摇头。
“那我帮你取一个好不好?”
孩童点了点头。
“你双瞳黑如泼墨,又那么喜欢吃鸡,就叫墨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