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渐行渐远
“常青,可是你在为难我的渊儿?”怪医的脑海突然浮现这样一句话,他冷情的心便继而软化。
他想起,二十年前,太湖的浣纱女子,闭月羞花。他想起,积劳成疾的女子一病而去,祸首悲伤占先。他想起,一手妙手回春功力却救不回膏肓女子,什么怪医神医,不过笑话。他还想起,他曾深深爱过一个浣纱女子,在静默的太湖边直到女子亡逝,所谓的爱也没有说出口。
在那些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之中,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又到底算什么?在那并无江湖烟雨尘嚣的太湖之畔,所谓疾病不过发热风寒,而女子染上的病他就真的医不好吗?
除却爱慕,他的心里还埋藏了一个秘密不曾对任何人说。其实,天渊的母亲,那个太湖浣纱女子并非死于劳疾,真正令她香消玉殒的是一种毒,无解之毒,名为“黑渡”。那时气息已无的她,外表依旧还保存一分清丽与圣洁,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肺却早已被毒药生生折磨残破,如染黑墨。神医在身边,却医不好外人眼中的平常小疾。那时十岁的少年天渊耿耿于怀亦曾苦苦追问,可是他闭目错过。因为承诺——他承诺过浣纱女子今生皆不说。
并且,他揣摩思量,不说,方是上策。
而今时情景,又令他不得不想起二十年多前那个不曾向他恳求过什么的倔强孩童。小天渊偷偷窜进他的后院玩耍,不经意间打碎了他的药坛,药物扑身,奇痒无比,五岁的小天渊忍受不住,呲牙咧嘴想向太湖里钻。可是循声而来的怪医会错了意,哪家孩子做完坏事便想逃跑,他便代人父母好好管教。
“小子,打碎了我的药坛便想跑吗!”他的身躯挡住小天渊的退路,浓眉一皱厉声呵责,一副凶狠恶煞模样。
小天渊努力抑制奇痒恢复正常表情,装作无事般言道,“我没想逃,你快让我走。”
他一见小童俊俏模样,一双眼睛不可方物,又不禁想再挑逗几番,“让你走?今日不赔了我的药坛,你休想出这个门。”
小天渊奇痒难抑,拔腿便跑,却被他一把抓住,“还说没想跑?”
“好痒…你快放我走!”小天渊用尽全力想掰开他的手却不过徒劳。
而此他才看到,原来打碎的那一坛乃“倾痒散”,难怪小家伙表情如此狼狈。
“小家伙,滋味如何?让你再擅闯他人庭院,今日便给你个教训!不过,你要是求我,我倒是可以给你解药。”他微微一笑,便等小童含泪来求。
可是,等来不过一句——“休想!”
又听小童似恼羞成怒大声言道,“你这坏人,我就是痒死也不会求你!”
他知道“倾痒散”滋味,却没想到小童竟有如此韧劲,而他更是来了兴致,“痒死也不会求我?那你便痒死好了,我便看你能支撑几时。”
小童听罢无动于衷,表情反而更加厌恶轻蔑。
而他见此,又不禁补上一句恫吓,“我告诉你,此药若是半个时辰不解,只怕你小命休矣。”他说得风轻云淡,又略含笑意,如此年幼小童能懂什么,不过被他随口编出的谎言轻易蒙蔽。
着此一来,小天渊果然面露惊恐,却依旧不屈不挠,“坏人,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莫要一口一个坏人,孰好孰坏,岂是你一个无知小鬼便能定性?”小童挣扎不过,又被他制住臂膀动弹不得。
“若不是坏人,又怎会有这样的毒药?若是你拿出害人,不知多少人会在你手中遭殃。今日,我便毁了你这所有药坛!”小童言罢,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猝不及防,他吃痛放手,小童灵活跑开,机会大好,却并非逃出院落,反而向深处踉跄寻去,咬牙切齿之间,便欲将堆积的药坛通通推翻。
“你给我住手!”世人知他医毒双绝,却不知他在武功修为上亦处在顶尖。一闪之间,已挪到小童身前,一指点住小童穴道,小童扬起的手无从放下。
“哼,我看你再如何胡闹!”而后,一道他深感亲切无比的声音飘在耳畔——
“常青,可是你在为难我的渊儿?”
仅听声,已倾城。
“娘亲,您快走,这坏人藏了一院子的毒药,小心他加害于您!”小天渊情急异常,只恨手脚不由己。
“嫣芸,是你来了。”他的声音突而颤抖,魂牵梦绕的女子近在眼前,女子的眸中似有光芒,喜愠不明。
“我寻渊儿不到,便四处走走,突闻你院中传来渊儿叫喊,原来是你囚了我的渊儿。”嫣芸如是说道,走在小童身前,一见小天渊依旧初时模样,又言,“还被你点住穴道。”
他听闻,立时解开小童穴道,小童痒得天旋地转,却顾不得挠,将母亲挡在身后,又欲同他扭打。
而咬牙切齿的小童却被一支轻婉的手扶住,“渊儿,不得无理,这是你常叔叔。”
“他是坏人,他给渊儿下了毒,半个时辰后渊儿的命便没了!”小童说道,却被一道药粉洒在身上,而后痒意渐渐消失,神奇如是。
“你这小家伙倒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乱闯砸了我的药坛。不过嫣芸,我真没想到,他竟然是你的孩子。”他看小童的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温情。是不是爱屋及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对嫣芸,有太多的爱屋及乌,以至于他愿意永生永世住在这一方不贫瘠亦不富饶的土地上,仅为在某个转角之间,能看到她一眼。
“渊儿,你常叔叔可是神医,院中有些稀奇古怪的药自是正常。倒是你为何无故擅闯他人家中,还打翻了药坛,娘亲平时是如何教导你的?”嫣芸说道,小天渊低下头来,口中喃喃,“有只小兔蹦了进来,渊儿便也跟随来了。”
“小孩子顽皮莫要计较,那一坛药算不了什么,不过这小家伙脾气倒很讨人喜爱,不如让他跟着我学习医术。嫣芸你看如何?”他如实说道,却并非讨好,方才小童倔强一分,他便多欣赏一分,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便有如此性格着实令人刮目。
继承名医衣钵可谓千载难逢,可是母子二人竟同时否定——
“不用。”出于为后事着想,她没得选择。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纠缠在无谓的血雨腥风之中,纵然她多么想让渊儿悬壶济世有一颗医者仁者之心,普天之下,不求功利,但求救命。
“我才不要。”出于孩子心地,尤其是对折磨致使他难受良久的药物忌讳,他亦不想再在此处多呆。尽管空气之中弥漫淡淡他从未曾嗅过的药香,可他依旧想离开。
“常青,不打搅了。”
而后,是她生疏的告别,她与渊儿的背影洒满夕阳暖色,而后渡入阴影,不知因群山依傍,还是为太湖水凉。
他的心亦然萌生失落。可他还是笑了,对着一阕渐行渐远的影,顾自远观。
{五}父子之间
这条路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也许今日夕阳是他看得到的最后一场璀璨光景。也许明日清云,将被他的鲜血染成绚烂殷红。亦或许经历过多个他刻意不去细数数量的春秋轮回,他依旧安然地走着,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人擦肩有人同行,无数人斗转在这个方圆之中来来回回。可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再去遗失一个名叫凌霜傲的孩子,尽管那个孩子慢慢长大已成风姿卓越的少年,然在他心中依旧如初。就像他的寒儿,天涯海角,也遗忘不了。
这是他给自己的承诺,不为弥补,不为伤春悲秋之中他所欠下的太多。他只想安好的去关怀一个丧失了正义的爱与崇拜的孩子,让他在血染的江湖之中,重新无辜起来,摆脱曾经的遍体鳞伤。
是寒儿来了,静静悄悄,如清风一样,在他身旁。
“爹爹,您去休息会吧,您也受了伤。”今夜的月并不明亮,寒儿的小手微凉,天渊将之放在手心。
“为父没事。”他用真诚打动了毕竟还是念及旧情的太湖怪医,将鬼门关前的傲儿救回。于今,伤躯如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静静地守护在傲儿身前,望着他清秀的眉眼,想起从前,心无旁骛的念。这一次,他不能再离开。
“让寒儿来代替您看护吧,若是有情况,我一定叫醒您。”反握住父亲的手,如在交流又似在请求。人皆血肉之躯,在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漫漫长夜之中若是长久,父亲终有一天会疲惫倒下。经历过一次次江湖争斗,他虽是旁观却依旧是局中人,看过太多生离死别,悲剧一再复刻,他不愿。
“寒儿,你还小,并不懂得——有些事情,无论怎样,必须我们亲手去做,所有的理由皆不能成为推脱的借口。”而此,便是他的义不容辞,是他无需重申多次亦会铭记在心的责任。
“那让寒儿陪您一起,您的事情便是寒儿的事情。”他搬起身边小凳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孤独在此,他何以睡得安心?
天渊轻抚寒儿的头,暖意重生地说道,“不用,你快去睡觉吧。”旅途疲惫而又险恶,寒儿微薄的身躯无经良好的休息不可能熬得住。他最爱的两个孩子,一个已经陷入绵绵黑暗之中不知归期,他不能让令一个再病再伤。
“寒儿睡不着,寒儿想呆在这儿。”冷夜已三更,寒儿看到病榻之上的少年眉目安然却依有愁容,他突然便心生不明所以的同情。
所以,不想离开。
既然如此,天渊便也不强求。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寒儿的心意他明白。就算不是孤寒的夜,就算他没有受到冷冽的伤,寒儿依旧希望陪在他的身边,给他所能的慰藉
就像那些桃花林中也有的寒夜,他在梦魇之中惊醒,顿时睡意全无只想走到屋外冷风中让自己清醒。可是寒儿的小手却无声搭在他的胸口,剧烈的心跳在寒儿手心的温度中渐而平复。于是,并未起身,他还是安静地躺着,他怕惊动寒儿,亦或许他知道寒儿并未睡着,只是心照不宣的维系着父子之间的默契。
这是他们所能够给予彼此的无声关怀。
便似如今,寒夜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