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杨溥瞟一眼朱祁铭身上的亲王常服,“殿下,今日天寒,老朽命人去为殿下找件披风吧?”
“多谢杨阁老,小王不畏寒。”
“要不,带上暖炉?”
要不,就坐下来饮茶吧?这句话都到朱祁铭嘴边了,出口时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不用。”
随杨溥出了厅堂,进入内院,仔细浏览一番,朱祁铭这才发现杨府的内务值得大加称道。整个内院不见杂物,连树木的分布都显得错落有致,似被人工摆放过一般。地面十分洁净,难见一星半点冰雪,只有梅林上还残留着少许积雪。
“‘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有关殿下幼时的美誉,老朽曾有耳闻,说实话,老朽当时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人还是不可过于武断。”杨溥信步而走,侃侃而谈,神色比先前和善了许多,“老朽一生阅人无数,经方才一席谈,便知殿下当得起那道美誉。”
“杨阁老谬赞。”
杨溥举手邀朱祁铭移步梅林,“有人说‘智者在野’,此话颇有道理。承平之时,为官者疏于深谋远虑,每日冗务缠身,能将诸事打理清楚,做个循吏便已难得,又无危情相迫,哪有心思去谋国之长策?殿下则不然,多年漂泊于北境,经历过旁人难以体验到的事,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看,去想,甚至对照史书苦苦思索良策,见识自与别人不同。殿下,老朽猜得不错吧?”
“小王历经磨难,不过是换了点浅见拙识而已。”朱祁铭淡然道。
“殿下不必自谦。从殿下的谈吐中可知殿下欣赏的必是见识超凡之人,可惜,亲王不可预政,老朽恐怕难得在庙堂之上一饱耳福喽。不过,老朽倒是有办法再次违制。”
再次叙谈?不是仅此一次么?朱祁铭也不言语,只当杨溥在说场面话。
杨溥的手指向一溜红梅,“殿下看见梅花会想到什么?”
此问显得十分寻常,却让朱祁铭犯了难。说想到了咏梅的诗词吧,恐怕会让杨溥失望,眼前这个大学士的神色中,哪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兴致?说想到了国之长策吧,恐怕会让自己失望,梅花与国策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好在杨溥似乎并未指望朱祁铭作答,杨溥抢先开了口:“老朽倒是想到了一桩故事,梅林断事!”
“宣德年间,内阁阁务甚是繁杂,代天子批红的司礼监遇疑难之事必问阁臣,六部承旨部议时,如议而难决,必找内阁拿主意,文渊阁成天人来人往,阁臣经年累月忙得不可开交。殿下知道,文渊阁附近有片梅林,宣德五年正月的某一日,众阁臣忙里偷闲,散衙后赴梅林咏梅赛诗。”
“可是,须臾间就有数十名内官、外官围住了梅林,请求阁臣断事。当时有个阁僚被众人请了出来,别人作诗,他断事,约定一诗五断。真是神人啦!那位阁僚几乎是听片言即可断案,扫一目便能决事,结果众人的咏梅诗尚未作成,而五十余件难事便已一一决断,此事被世人传为佳话,称‘梅林断事’,老朽对那位阁僚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是谁?”朱祁铭惊讶道。
“杨荣。”
朱祁铭神色一凛。好你个杨溥,叫我前来吹冷风,却是为了以梅花为引,替杨荣抬轿子!
想替杨荣说好话,劝本王收手,哼,没门!
杨溥望一眼朱祁铭,随即十分自然地扭头它顾。“杨荣不见得有多么的足智多谋,但遇事立断,这番才能成就了他循吏的美名,想想朝堂之上有了杨荣,何愁万般决断不能遂行于天下!”
“杨荣长老朽一岁,已入古稀之年,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不多。如今杨荣断事,会迟疑许久方能拿定主意,唉,人生易老啊!杨荣爱揭人之短,人缘不好,若有闪失,必是墙倒众人推,凄凉的晚景哪堪与当年的风采相匹配!”
想杨溥是何等的老道,仍在怀疑自己的认领有所保留,朱祁铭不得不承认,杨溥的游说令他深感不适。一边是私怨难以抛却,一边是善待卿大夫的仁德之心不容蒙尘,两相碰撞,难分高下。
不过,一切都得看圣意如何,杨稷伏诛,庙堂上的风波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去平息,下一步该怎么走,想必天子还无暇细想,故而朱祁铭大可不必着急。
沉吟间,耳边响起杨溥的声音,“起风了,请殿下移步内室。”
回到客厅重新落座,就见杨溥伸手相邀,“殿下请用茶。”
茶都凉了,你让本王吹冷风,喝冷饮,是何居心!朱祁铭暗中抱怨一声,极不情愿地揭开茶盏,却见一股热汽腾腾升起,不禁举目望向杨溥,杨溥正冲他点头微笑。
“殿下在越府练兵?”
你就不会稍待片刻再发问么?朱祁铭含着一口茶水,正要入喉,闻言差点被呛着了,憋气许久,才抑制住喉中的不适感,免于失态。
“小王呆在京中最多只有四年的光景,成年后铁定赴藩,藩地极有可能就在北境,难免会遭遇入寇的鞑贼,小王如今的练兵,只为来日的疆场血战。”
杨溥徐徐点头,“殿下不择富庶之地赴藩,一心想去北境做藩屏,此举令老朽万分敬佩!”
我随口一说你就顺势作了定论,如此一来,本王岂非真要去苦寒之地遭罪?朱祁铭从未细想过会去何处赴藩,眼下听杨溥说得振振有词,就想把自己打发到北境,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殿下尚可居京四年,能做许多事。”杨溥眼中掠过一丝深意,“殿下如何看待杨荣其人?”
不就是想让我收手么?何必转弯抹角!朱祁铭觉得杨溥的软绵功夫十分了得,接下来自己须慎言。
“他的才学出类拔萃,小王苦学三世也难望其项背,可是,他的谋略难以让小王信服。并非小王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小王不敬卿大夫,正旦那晚他对皇上说过一番话,事后小王仔细琢磨过,实在是难以认同。可惜,小王不能预政,小王若有机会议政,一定会驳倒他。”
这番话无异于挑战,敢向名动天下的杨荣发起挑战,那得长着多肥的胆!就见杨溥静静望着朱祁铭,目光里透着审视的意味,“殿下只想与杨荣在治国策略上分个高下?”
朱祁铭想都不想就点了头。
“殿下与杨荣之间,仅做此一件事?”
迎着杨溥审视的目光,朱祁铭决然道:“仅此一件!”
那边杨溥舒口气,拍案道:“好!老朽设法给殿下一个议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