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之后照例要赐假十日,今年的长假却与以往不同,正统皇帝无暇领略宫中的歌舞升平,也无心与后宫佳丽“芙蓉帐暖度春宵”,夜间独眠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在寅卯之交起了床,早早来到雍肃殿,批阅堆成了山的题本、奏本。
大的国策敲定之后,无限的想象力就只能在有限的敞口宣泄,做得再精致,也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局部而已,难以左右大局。
但他不敢闲坐宴居,总想找点事做,甚至为此不惜废寝忘食。因为一旦偷闲,源于社稷危亡的焦虑感就会浮上心头,其压力有不堪承受之重。
批阅题本、奏本自然要从北境急奏开始。从辽东总兵官曹义的奏本中得知,也先大军已控制了兀良哈三卫,并率众撤离了兀良哈地界,正向大同一带返还,这让他意识到北境军事重镇的形势骤然吃紧。
“先生,越王······”
皇上突然想起了朱祁铭,只开了个头就蓦然顿住。朱祁铭入京已有三日,一直未让他陛见,其中实有难言的苦衷:陛见时似乎只能提及立妃、赴藩的事,但皇太后如今却没兴趣商讨越王妃的人选,皇上有些犹豫,他不想拂逆皇太后而耍一言九鼎的威风。令他头疼的事不止一件,周妃态度大变,昨日在他身边多有试探,看样子是想让她的妹妹成为越王妃:而皇后也在他耳边吹风,从皇后委婉的言辞中可以听出,有个叫林絮岚的女子似乎是越王妃的绝佳人选。
深宫女子不知开枝散叶,却在册立越王妃上瞎操心,凑什么热闹!想到这里,皇上心中暗恼,微皱起眉头。
殿中只有王振一人近侍。王振举目,只需匆匆扫一眼,就看清了皇上的表情,并从中读出了天子的心境。
“陛下,越王善战。不过,老奴有一事不明,敢问陛下,北境一旦开战,您会给越王多少人马?”
皇上的目光离开了御案,定在王振脸上,他十分诧异,王振为何会有此问?
当年年少的朱祁铭与杨荣激辩,为大明设谋取势,那番谈吐令少年天子心潮激荡,可是几年过去了,而今的天子完全适应了庙堂上的“剧本”节奏,渐渐把堂弟当初恣意纵横的策论打上了异端邪说的印记。
而越王除却独到的见识之后,不就只剩下“善战”一能可堪天子念想了么?只是,越王善战与领军多寡有何干系?
“先生此言何意?”
“越王若只带数千护卫军,则无法左右大局。那么,陛下会让越王统帅数万甚至十余万大军么?”
数万?十余万?把这么多的精兵交到一个亲王手里,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在内外臣时不时的言弹轰击下,皇上也在走向“成熟”,心防之重日甚一日,此刻听了王振的婉言提示,愈发把因越王善战而留他居京以备不时之需的念头看得轻了!
皇上方待发话,却见胡濙与内阁首辅曹鼐匆匆走了进来。
胡濙与王振有个短暂的眼神交流,而后面朝御座躬身施礼,“陛下,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已被安抚下来,想必他们不会再来陛下身边谏诤了,可越王赴藩一事不宜拖延,否则,言官恐怕又有话说。”
眼下内乱与外患并存,皇上终日心神不宁,他可受不了言官的群谏,听说言官那边消停了下来,皇上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越王赴藩宜早不宜迟,朕心中有数。”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一想到要为册立越王妃一事与皇太后摊牌,皇上的心底还是暗中一沉。
胡濙报完喜,接着就是报忧:“安南攻入占城数月,至今不肯罢兵,双方都遣使来诉,臣等居中调停无果,安南使臣打算明日前来陛辞。”
陛辞?皇上咬咬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虽然占城挑衅安南在先,但安南事后变本加厉,不依不饶,大有吞并占城之势,且不听上国调解,故而皇上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早在永乐年间,安南就给大明留下了惨痛的教训。当年安南外戚黎氏发动政变,杀死陈氏国王自立,黎氏改名为胡一元,谎称国王病逝,陈氏无后,,请大明这个宗主国册封其为安南国王。本来明成祖已如其所愿下了册书,不料后来老挝宣慰司送来了陈氏王室宗亲陈天平,且胡一元政变的罪证也被揭发了出来,明成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被胡一元和大明派往安南查证的官员蒙骗了,陈氏王室还有后人!但他还是忍下一口气,想和平解决此事,下旨申斥胡一元,派人护送陈天平回安南复国。但肆意妄为的胡一元竟发兵十万,设伏杀死陈天平和大明的使臣,明成祖终于大怒,骂胡氏父子“蕞尔小丑,罪恶滔天,此贼不诛,兵则何用!”于是举兵“吊民伐罪”,一举占领安南,因陈氏再无后人,所以大明经安南儒生上“万民表”,改安南为交趾,设交趾郡,将其纳入中华版图。
可惜大明在安南的统治非常失败,派驻官员既贪墨成性又贪生怕死,此后安南常有叛乱发生,大明屡受兵祸之苦,征剿不利。到了宣德年间,宣德皇帝对统治安南彻底死了心,与被当今越南人奉为“民族英雄”的叛军首领黎利达成妥协,撤回大明派去的官员、军队,准黎利“权署安南国事”。安南从此恢复了大明藩国的身份。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眼下大明又值多事之秋,正统皇帝与满朝大臣哪还有兴师逼迫安南撤兵的念头!可是,礼部调停无果,后果很严重,若其它藩属国跟着安南有样学样,那整个朝贡体系就会趋于崩溃,大明有何颜面再做堂堂上国!
尽管安南我行我素会遗患无穷,但正统皇帝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脸面问题,对方什么面子也不给,就要他这个九五之尊接见那个油盐不进的安南使臣,这脸可丢大了!
“无需陛见,选个亲王去会同馆那边设宴款待安南、占城两国使臣,以示我大明厚待诸邦。”皇上的语气里透着七分恨意三分无奈。
让一个亲王接见安南使臣,这是一种折中,既不失礼节又免去了天子的难堪。
胡濙却面有难色,“陛下,居京亲王只有郕王一人,但郕王不谙邦交事务,且郕王长年深居王府,不问世事。”
“越王体内邪毒已解,容貌如常,他倒是略晓邦交事务······”语至一半皇上就顿住了。
胡濙抬头望了皇上一眼,“陛下,越王只是暂居京城。”
一旁的曹鼐张张嘴,欲言又止。
当年杨溥等人并未看走眼,内阁五名阁臣堪称德才兼备!大概是离天子近而略显超脱的缘故使然吧,内阁所在地文渊阁未受乌烟瘴气的官场的污染,在大明不堪的政治生态中仍不失为一块净土。曹鼐的德才在五人中最为引人瞩目,他于宣德八年高中状元,后人称他为官清廉,一身正气。曹鼐起初任江西泰和典史,有一次,他抓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贼,当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将女贼押解回县衙,只好带着女贼在一座破庙里过夜,女贼多次以色相诱惑他,美色当前,要想做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的完人,那可太难了!曹鼐有些把持不住,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提笔写下“曹鼐不可”四个字,然后烧毁,再写再烧毁,直至天明,终于闯过了美色关。从此,“曹鼐不可”这个故事被世人广为流传,成了警示官员“慎独”的生动范例。
闲话少叙,话入正题。曹鼐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启禀陛下,顺义县驰奏,朝鲜使团在顺义与平谷县交界处遇兀良哈贼人越境劫掠,险遭不测。”
什么!朝鲜使臣竟然在京师一带遭遇鞑贼?果真如此,那上国威仪该往哪放?连日来就没见着一件顺心事!皇上忿然起身,挥手猛地扫向御案,顿时,成摞的题本、奏本、典籍被扫飞出去,撒得满地都是。
“望陛下息怒!”曹鼐语气平和,神色仍不失从容,“朝鲜使臣恰好被越王救下,陪臣李穰上书请旨,正想陛见谢恩呢。”
越王救下了朝鲜使臣,人家要来谢恩?丢脸的事竟然反转成了长脸的事?皇上的下巴都差点被惊掉了,片刻后,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曹鼐掏出一份奏本,双手恭送到御案上,“陛下,辽东都司有个叫何源的吏目上了道奏本,陛下并未御览,以为此人并非辽东主官,故而命内阁处置这份奏本。臣看过了,何源在奏本上说,去年朝鲜惹怒了瓦剌太师也先,也先原本打算率数万人马从辽东越境,陈兵鸭绿江,威逼朝鲜,好在越王窥破了也先的意图,令也先知难而退。”
皇上匆匆瞥了奏本一眼,立马惊道:“与也先对峙,越王岂肯吃亏!双方交手了么?”
“陛下毋忧,何源在奏本上说,越王只是与也先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双方未启衅端。”
“甚好,甚好!”皇上长舒一口气,缓缓落座,沉吟良久,缓颜看向胡濙,“胡卿,越王还是有功的,就让他去见见安南、占城两国使臣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并不指望他能从中做成什么大事,仅仅是礼待外使而已!”
闻言,胡濙担心越王赴藩的事会生出变数,本想出言劝谏皇上,转念一想,邦交事务颇有讲究,若非经年累月历练,谁人会天然具备娴熟的外交技巧?礼部一帮资深的“外交官”费尽口舌,调解安南、占城两国纷争尚且无果而终,一个只知虚言激辩的越王又能在外交场合有何建树?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而已!
“臣遵旨。”
一旁的王振却不像胡濙那样淡定,他的感觉很不好,总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禁侧目瞟了殿外一眼。
唉,内侍监把个秋浦轩怠慢得过了头,是该让惜薪司的人登门瞧瞧了,别的不说,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少了越王的红罗炭。嗯,总该给内侍监留条退路,以备不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