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还想我送您两个花圈庆祝一下?”
她很少这样牙尖嘴利。
管文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拿出打火机,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气,“遥遥,咱们别站在风口,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过来只想告诉你,我妹妹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管文柏一手插/进裤袋,拿眼瞅着孟遥,笑了一声,“那你这个姐姐,当得可不怎么负责。”
孟遥似给刺了一下。
管文柏向前一步,伸手便要去碰孟遥的脸颊。
孟遥挥手一挡,退后一步。
管文柏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遥遥,别闹脾气了。”
孟遥冷着眼,“全世界不缺新闻去成全您‘良心记者’的名声,你要是想把我妹妹推到风口浪尖上,我决不会放过你!”
管文柏笑看着她,“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不放过我法?遥遥,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我可没教过你虚张声势这一课。”
孟遥气得咬紧牙关,然而单论耍嘴皮的功夫,在管文柏手下,她从来过不了三招,“您尽可以试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孟遥不想再与他周旋,转身便往回走。
“遥遥。”
管文柏一个箭步,上前捉住孟遥的手臂。
“别碰我!”孟遥猛一下甩开,将手抄进风衣的口袋,大步往前走。
管文柏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你要是气我骗你,这事儿确实该气。但你怀疑什么都行,别怀疑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不然这不是在糟践你我的感情么?”
孟遥心里只泛恶心,脚步一顿,“你那些蒙骗小姑娘的招数,也好意思贴个‘感情’的标签?”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我骗不到你。”
孟遥心口发冷,出离愤怒,“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管文柏沉默。
“再说一遍!”
“遥遥,”管文柏无奈叹了口气,“这事儿确实是我错了……打了很久的离婚官司,现在才把这事儿彻底撇清楚。这一年,我憋住了没来找你,就是想给你一个交代。”
“您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管老师……”孟遥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您要是真想给我交代,就照我离开帝都时说的话做——从今往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孟遥停了一下,觉得此刻与他多费口舌的自己也很可笑,这话撂下,喘了口气,顿了片刻,转身往前走。
管文柏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抽了口烟,立在原地,没往前追。
孟遥到家,王丽梅还坐在沙发上。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孟遥父亲生前的照片,拿了块软布,一边擦拭着相框上的玻璃,一边垂泪。
前年,她听说了孟遥跟管文柏的事情之后,也来过这么一出。
孟遥心里说不住的烦躁,没忍住说道:“您要嫌我跟孟瑜丢脸,今天就把我们姐妹扫地出门。”
“你还有脸冲我吼!你知不知道我们孟家在邹城早就成笑柄了!”
“成笑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守寡那天,咱家就已经……”
话没说完,桌上一个瓜子盘被王丽梅一把抄起扔了过来。
没扔准,塑料盘子从她手臂旁边掠过,“哐唧”一下砸地上,瓜子溅了一地。
孟遥呆立着。
王丽梅掩住脸,呜咽痛哭。
王丽梅早年丧父,中年丧夫。小地方风言风语,有人说她是天煞孤星。
她憋着一口气,把两个女儿养大,一早摒绝了再嫁的心思,就想活出个人样,好让嘲笑过她的那些人闭嘴。
孟遥感激母亲的付出,却在自小在她这种观念的灌输洗脑之下,心生厌倦。
她深感母亲活得憋屈,然而相比起来,自己却更加憋屈。
孟遥不再说什么,叹了声气,转身回到卧室。
屋内灯没关,孟瑜已经睡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孟遥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窗外夜色沉沉,浓墨浸染似的黑暗,风雨不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兜里手机振动。
孟遥回过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揣上家里的钥匙,起身走出卧室。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借着卧室透出的灯光,孟遥看见洒落一地的瓜子没清扫,还在那儿。
走出家门,孟遥把电话接通。
“喂……”刚说出一个字,千言万语就偃旗息鼓了。
丁卓声音有点哑,“睡了吗?你一直没回短信……”
“没……”孟遥走到河边,“……你还没睡?”
“睡一觉醒了。担心你,睡不好。”
孟遥鼻子发酸,“丁卓……”
“怎么了?是不是孟瑜……”
孟遥摇了一下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低声说:“没……孟瑜没事……”
“没事就好。不然我打算请个假回来看看。”
“不用,我明天就回来了……”
先前的愤怒和憋闷,在听见丁卓声音的一刻,全都变成了委屈。
她蹲下/身,脚步露出芽的青草在夜风里瑟瑟轻颤。
黑暗中,柳条河映照着一点微薄的天光。
“丁卓……”
“嗯?”
“你说……生活永远这么苦吗?”
那边沉默着。
过了许久。
河水缓流,挟带着微弱的风声。
“我会尽己所能,不再让你受苦,”
·
孟瑜早早就醒了,她收拾好了书包,坐在窗前发呆。
孟遥也醒了,睡得晚,头疼欲裂。
她起身,端起书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低头看着孟瑜,“不去学校?”
孟瑜双眼红肿,撇下目光,“不想去。”
“你要不去,不就坐实了那群傻逼的中伤吗?”
孟瑜笑了一下,“姐,你说脏话了。”
“……暂时没想到更文明的词形容他们。”
孟瑜闷闷地说:“他们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你就说,你把脸伸过来,让我试试拍不拍得响。”
孟瑜噗嗤笑出声。
孟遥手搭着孟瑜的肩膀,“这事你一点错没有。做了龌龊肮脏的事,却去堵那些勇于揭露的人的嘴,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瑜耷拉着脑袋。
“孟瑜,世界上有些事,它普遍存在,但并不代表它是对的,好比出事了先谴责受害者,还有深挖加害者的悲惨身世,以期获得公众的同情——凶手再值得同情,也是凶手。世界上值得同情的人成千上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犯罪。”
孟瑜讷讷地“嗯”了一声。
孟遥看着她,“你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勇敢正直……”
孟瑜嘟囔:“我妈说我鲁莽愚蠢。”
“别听她的,有我呢。哪怕大家都觉得你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我也会为你摇旗呐喊。”
“姐……”
“怎么了?”
“……我第一次觉得,文科生也蛮厉害的。”
孟遥:“……”
孟瑜又去洗了把脸,孟遥从冰箱里弄出些冰块,包在薄毛巾里给孟瑜冷敷红肿的眼睛。
王丽梅从房里出来,瞟了坐沙发上的两姐妹一眼,一声不吭地去厨房里准备早餐。
一家四人,沉默地吃过了早餐。
孟瑜出去上学,外婆每次吃完饭,习惯到河边去散散步。
孟遥将外婆送出门,回到屋里。
王丽梅弯着腰,在打扫地上的瓜子。
孟遥走过去,“妈,我来吧。”
王丽梅犟着,继续打扫,当没听见。
孟遥抓住她手臂,“我来吧。”
王丽梅顿了一下,还是由着孟遥把扫帚拿过去。
孟遥低着头,闷声说:“我昨晚说错话了。”
“你错什么,你永远有道理。”
孟遥不想继续扩大战局,没吭声。
王丽梅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看孟遥主动低了头,也就算了,在她旁边站立片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上班。
家里一时安静下来。
孟遥坐在沙发上,环视一眼老旧寒酸的屋子,心里一时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奈。
再有豪情万丈,面对现实的压力,也不得不俯首蛰伏。
好像从很早开始,她就没有可堪称为“梦想”的追求,所有的努力,多半都是跟经济压力挂钩。
一上午,孟遥把家里打扫一遍,又去了趟超市,补充了一些日化用品。
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听见开门的声音。
孟遥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孟瑜垂着头立在门口,肩膀微微耸动。
孟遥一惊,急忙丢了菜刀,洗了个手出去。
她按着妹妹的肩膀,“怎么了?”
孟瑜没答,偏过头去。
孟遥按着她的脸,把她头转过来,顿时一惊。
她脸颊上一道鲜红的掌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谁打的?!”
“……班上一个受害女生的家长……有人看见过我跟管文柏接触,他们都知道这事是因我而起的了……她骂我想出风头就一个人出,为什么要拉着她的女儿……出了这种事不藏着掖着,还好意思大声嚷嚷……以后……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孟遥一时无话可说,伸手,将妹妹搂进怀里。
“校长让我先回来,他等会儿会来我们家里……”
孟瑜头搁在她肩窝处,放声大哭。
愤怒让孟遥脑中一片鼓噪,然而愤怒之下,却只有深深的无力。
她说不出话,将妹妹抱得更紧,心里一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