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六岁生辰的时候,父亲找了许多人来为她做衣裳,衣裙上是用银线绣成的百花穿蝶图案,刺绣巧夺天工,最重要的是也不知道裙子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在不同的光线和不同的角度下,居然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衣服换上便和盛装的太平跑到长安的东市和西市晃悠,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可忽然有人怒声说道:“如今天下大旱,百姓苦不堪言,两位公主却这般奢华度日,简直不可原谅!”
于是,原来那些艳羡的目光瞬间变得十分愤怒,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和太平,似是恨不得将她们俩撕了。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说道:“如今天灾不断,分明是因为皇后干政惹得上天不满才会如此!两位公主是皇后所出,将她们杀了祭天或许便能平息上天的不满!”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李宸被惊醒了。身上尽是冷汗,衣服都已经被汗湿,她大口得喘着气,还有些回不了神。
一个午后小憩,居然也做噩梦。
“公主做噩梦了吗?”刘馨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垂下的纱帐撩起挂在上方的银钩上,探头去看坐在床上的李宸。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水汪汪的眼睛此时带着几分茫然,额头上的头发汗湿了贴在额头。
刘馨不见她回答,探手一摸,感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全部汗湿,便吩咐了左右取来换洗的衣服。
上官婉儿倒了一杯温水上来,李宸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然后看向上官婉儿,“婉儿,你昨个儿与我说,如今关中大干旱,民间□□,有的百姓因为没有粮食还有人吃人的惨状出现,是真的吗?”
刘馨听到李宸的话,皱着眉头看向上官婉儿,轻斥道:“你又不曾出宫,如何得知宫外情况如何,与公主胡说什么呢!”
李宸转头,抿着唇冷眼看向刘馨。
刘馨随即明白自己适才斥责上官婉儿的举止惹得公主不快,低头轻声说道:“婢子失言。”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递给刘馨,“你先下去吧。”
刘馨将杯子接了过去,便退了出去。
上官婉儿轻声提醒:“公主,起来将身上汗湿的衣裳换下吧。”
李宸顺从地起来,让上官婉儿指挥着几个宫女替她换上干爽的衣服。
换完衣服之后,李宸跟上官婉儿说道:“我想去找阿姐。”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先是去年的时候刮州翼州暴风雨,当地洪灾,冲毁房屋无数,接着便是今年春天大旱,严重影响百姓播种庄稼,到了秋天的时候,干旱变本加厉,百姓颗粒无收。关中大旱,李治和武则天为此也伤透了脑筋,李治撤离主殿,减少膳食,停止一切休闲娱乐,还免了严重干旱的几个州的税负。
在古代科学并不像后世那样发达,不明白无论是洪水也好,干旱也罢,都是自然的一种现象,与人并无太大的关系。天降大灾,在古人看来,便是天子不修德行,犯了错误。此时朝中一些早对武则天心怀不满的人便趁机散播谣言,说自从东封泰山之后,天灾不断,定是因为当时皇后当了亚献的缘故。自古以来,从来只有皇帝主持封禅,还没见过皇后主持的。而且这些年来,皇后干政,竟还与天子一同临朝听政,处理国家大事。皇后所为,有悖后妃德行,触怒了上天,因此上天才会降祸于大唐社稷。
人在困境当中,最容易做的便是迁怒。关中百姓饱受旱灾之苦,此时又有人煽风点火,对皇后不满的情绪也随即高涨。
李治一边为了大旱和饥荒操碎了心,一边还得维护自己的皇后,身心俱疲,然而还不能倒,这万里江山,以及千万的大唐子民,还仰仗着他呢。若是此刻他倒了让武则天主持朝政,天晓得会朝政以及民间谣言会变成什么样!
最近关中各地关于干旱的奏折跟雪片似的飞来,那些奏折大多出自当地刺史,数字和描述都触目惊心。
李治揉着额头,急得跟锅上的蚂蚁一般。
武则天站在他身后,为他揉着太阳穴,“主上,莫急。”
李治手覆在额头之上,“媚娘,大唐幅员辽阔,自我登基以来,公私粮仓常年不空,若是偶尔旱灾饥荒,倒是不成问题。可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先是水灾,接着便是旱灾,偶尔地方还有上报蝗灾、瘟疫之事。今年春天已是干旱,春旱秋饥,如今秋天旱情更甚,我如何能不急?”
武则天闻言,轻叹一声,沉默。
历朝历代,但凡天灾不断,便容易引发人祸。
东封泰山前的几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可这两年天灾不断,百姓吃不饱饭,唯一的法子便是放粮救灾。可如今洪灾过去,又是干旱,春旱也就罢了,还有秋旱。即便是放粮赈灾,也得有足够的粮食,如今天灾已久,人人都担心饿肚皮,即使中央指示地方放粮赈灾,也得当地官员配合,否则他们阳奉阴违,只会将饥民逼成暴民,更何况如今公仓的粮食也所剩无几。
眼下哪儿都在闹饥荒,李治已经在奏折上看到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行径,想不犯愁都难。
帝王夫妻两人沉默间,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嬉笑声。
“是永昌和太平过来了。”武则天说道,与李治一同走了出去。
清宁宫外蜿蜒的长廊,一群宫女簇拥着太平和李宸走了过去,太平凑近李宸,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李宸先是一怔,接着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似是珍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
李治看着两个女儿,心中的愁绪和疲倦之意忽然没那么重了。
帝王放下了一国之君的威严,蹲下身子朝女儿张开了双臂,“永昌。”
李宸抬眼,看见眉目含笑的父亲,而母亲则是站在父亲身旁,一脸纵容地看着她与太平阿姐。
李宸当即眉开眼笑地冲武则天喊了声阿娘,接着便整个人像只展翅欲飞的小蝴蝶一般,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永昌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阿耶了。”李宸抱着父亲的脖子,咯咯地笑道。
太平如今已经将近八岁,五官出落得越发精致好看,轮廓眉眼都有几分像武则天,她微笑着走过来,在母亲身旁站着,看着李宸肆无忌惮地向父亲撒娇。
太平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懵懂小姑娘了,母亲已经开始教导她作为一个女人要明白的道理,以及应该会做的事情。
她如今比李宸更频繁地跟在母亲身边,看母亲处理后宫之事。而且自从李宸出生以来,母亲便教导她要像兄长们宠爱她一般宠爱阿妹,因此看到父亲更加偏爱阿妹,偶尔的时候也会觉得不是滋味儿,但每次不是滋味儿的时候,很快就被她的自我安慰大法打发掉。
她是阿姐嘛,姐姐也该要宠着阿妹的。她要宠着阿妹,因此父母放在她身上的宠爱分一点给阿妹也没关系。
而且最近见到父亲,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神情十分凝重,如今眉目舒展开,有种说不出的儒雅写意之感。
太平见状,心中也十分高兴。
李治伸手摸了摸李宸的头:“可我听你母亲说,你前几日还和太平一起跑到不羡园去玩了。”
“唔,是去了呀,可我和阿姐不在宫里的时候,都很想阿耶和阿娘。”李宸仰头,笑嘻嘻地看向武则天。
武则天见状,无奈而又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孩子越是长大,就越会灌人迷汤了,身为父母明知道她不过是嘴甜卖乖,可听了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李治笑问:“去不羡园玩得可好?”
李宸:“不好,不羡园大院子后山上的小溪都快干了,也没什么鱼在里面玩。茶树长得也没精神,我看到许多长工在山上挖野菜,说是要带回家中给家人吃。”
李治和武则天对视了一眼,原本已经舒展的眉目再度锁了起来。
李宸却好似没察觉一般,又与父亲说道:“阿耶,不羡园里的大池塘,夏天的时候长了许多荷花,如今荷花谢了,我听说荷花底下都是莲藕,那么大一片池塘,不如我让陆寺丞派人将莲藕挖了分给经常不羡园的长工吧?”
李治和武则天一愣。
李宸偏着头,继续说道:“我问陆寺丞到底是野菜好吃些,还是莲藕好吃些,陆寺丞说自然是莲藕好吃些。反正如今干旱,湖中也没水,湖里一股泥味儿难闻得很,不如让陆寺丞将莲藕挖起来,等明天开春,湖中蓄了水之后,再种荷花。”
“可这么一来,冬天你便不能倒不羡园去玩了。”李治提醒她。
李宸笑道:“我与阿姐说好了,今年冬天去骊山泡温泉。”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与武则天相视而笑。
李治抱了抱李宸,欣慰说道:“行啊,只要你愿意,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