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张宪突然返身来攻似乎是一个极好的战略选择。
他刚才在河岸边徘徊,看到能救起的都救的差不多;此时水位也下降到了膝盖以下,河道里已经连尸体都捞干净了。
没救起来的人,应该早就被洪水冲走了,那谁也没办法。
抬头看见灵州城里火光冲天,年青的张宪大喜过望,他的小心脏立刻蠢蠢欲动:今夜恐怕所有人都以为双方就此罢战了,要打也得等明天重新布置。如果我军突然在此时发动、扑城,胜算是相当高的!
于是张宪就立即摇起了铃铛,召集归义军向他靠拢。
他张家数代,不是文官就是武将;受到的教育就是:‘两国交战,只有利益没有道义’!
何况,我先前已经下命令同时搭救夏国落水者了,我已经仁至义尽。
我管你夏国人现在是在救火还是在干什么,我们大老远跑到这来就是为了攻陷灵州城:我现在只能忠于咱们大宋的利益。
“所有的指挥、都头、队正将我们的命令传递下去,放弃原计划的四面围攻计划。现在,除代裕鸿领五千人看护救助伤员和夏国俘虏,其他归义军将士全部成一路纵队、进攻灵州城正门的左夹角!”
“擂鼓!”
“擂鼓!”
——
“汪守备,宋狗又来攻城了!”
传令兵仓惶来报。
汪勤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她受够了,今天被耍了好几次、简直心力交瘁:老娘跟你们拼了!
“上城墙、上城墙!”
“跟宋狗拼了、杀宋狗!”
所有参与救火的夏国将士都愤怒了:宋狗真是没有人性,连救火的时间都不给我们、非要让我的亲人和乡邻烧死?
你不让我好过,那我现在就算被你杀死也要带你一起走!
张宪完全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抓住大好时机,却激怒了所有的夏国守军、激发了夏国人的决绝之心、宋军会由此面临一场苦战!
他还是太年轻,书读的很多但是阅历太少,不懂人心、人性,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秦桧冤死。
——
夏国将士下城去救火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笨到家,顺手把前门关闭、把吊桥又拉起来了。
现在张宪现在的主攻点,就只能是中国式古城墙的薄弱处:两面城墙的结合部,也就是城墙的夹角。
这个位置在墙体坚固上来说是最强的,但在兵力布置、防御器械的安放方面来说,墙角就是防御性最差的、最适合突破的弱点。
中国的古城墙都喜欢这么设计,可是这种九十度夹角,如果对方主攻这里,另外一面城墙上的火力、比如弓箭手根本没法‘拐弯’来支援你这一面,这个角落因为还要设计预留通过能力,空间非常狭窄,能容纳的兵力非常有限,所以就造成了大部分的破城战都是从这里发起的。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东方的直角城墙就不如西欧圆弧型的城堡。、
方方正正的城墙利于快速修建、利于大城市的空间布局和扩展,而且基本是一次建成永远使用,以后最多是小修小补。
而古代欧洲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形成大城市,都是以家族庄院为主建筑城堡;就会搞成那种螺蛳壳式的整体防御,还会随着家族的成长而不停的扩建、层层叠加。
这完全是国情决定的,谁叫华夏一直是人口第一大国呢?
——
康敢在人群里大口的喘着粗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年少单纯的他,就是传说中的‘无知者无谓’;他啥也没想,就知道攻城的赏格很高、利益巨大。
只要能站上城头,咱康敢就啥都有了!
康敢的视角:
哇哦!
前面的很多归义军同袍都冲上去了,旁边的人也越过了我往前冲。
等冲到护城河里,速度就慢了下来,人群堵塞的很紧密。于是后面的人推挤着、‘卷’着我往前冲,我几乎脚不沾地的就被大部队‘抬着’冲上对岸去了。
城头开始放箭,前面倒下一批人,到我这运气不错、第一波箭已经放完了;我就跟着前面剩下的同袍、和身后满脸贪婪越过我的人一起继续冲。
毕竟不冲也会被将军砍死,后面可是跟着督战队的。
而且人总是在群体里扎堆更有安全感,管他爷爷的、咱们挤在一起冲吧!
稀里糊涂的,我竟然已经冲到城墙脚下。
我康敢十六岁从老家出来投军,才第一次见到、摸到城墙。原来,城墙并不是直上直下的平面墙,而是小台阶式的坡面墙啊!(程洲第一次见到古代城墙就想到了后世的一则新闻,南京大妈徒手攀爬城墙,还说非常容易······)
那个南京城墙,就是典型台阶式的。事实上影视剧里那种直上直下的假城墙是不存在的,那样一场小地震城墙就会倒塌了。真正坚固的城墙的截面、都是逐渐向上缩小的梯形,特别稳当。
爬城墙比‘攀岩运动’的那种专用墙可要容易的多,所以普通的阿姨、大妈也能行。
康敢看到除了很多人在登云梯之外,更多的人把兵器别在腰上、含在口中手脚并用的爬城墙;仰头望去,密密麻麻的像蚁虫围食一般。
他这时才回想起老兵们说过的一句话“蚁附攻城”。
史书记载攻城时,也常用蚁附攻城这个词,就是指的不用工具直接爬墙扑城。
——
康敢眼看着上面有人爬上云梯,被各种石头砸死、开水烫死、掉下摔死。
他是个十六岁的萌新,完全不懂害怕,只知道呐喊着在云梯边上排队助威。
既然已经冲到城墙下了,傻站在城墙也不见得安全,什么滚木、火雷都往下招呼,人挤人又跑不掉,不如放手一拼、舍命攻上城去搏个富贵!
后面的人还是斗志昂扬往前冲,他们如雷鸣般的疯狂怒吼让康敢兴奋、燥热,也跟着一股热血的死命向前挤。
脑子一片混沌中,他跟着大家不知何时就一起爬上了云梯。
康敢爬到一半停顿了一下,避开上面掉下来的同伴的尸体。
后面一名大胡子中年队将对他大喊:“快上!”然后康敢就跟所有云梯上的同袍一样的浑然不觉,好像看不到有同伴死掉,只管往上继续爬。
守军还是在放弓箭、砸石头,康敢的余光总能瞟到身旁的人从云梯上掉下去······
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是爬。
突然康敢身后有人用一把长柄木叉兜住他的腰,大喊一声“起”,康敢瘦弱的身躯就像飞起来了一样、竟然就第一个站在了城墙之上。
这柄木叉也是攻城标准配置,就是为了帮助最上面的人上城墙的那一步快捷省力。
大胡子队将大笑:“哈哈哈!你小子领了赏金可要分我一半。”他扔掉木叉、拔出腰刀也准备登城,‘嗖’的一支投矛飞来,贯穿了大胡子队将的身躯,他被击飞、跌落······
一名夏国中年队将刚刚对着旁边一个城垛射出一箭,突然发现瘦弱的康敢悄无声息的站在他侧面,他吓了一大跳。
那夏国队将一愣,像是搞不明白这个穿着松松垮垮宋军盔甲的小孩、为什么像幽灵一样傻站着不动。
终于他先动手了,举刀砍过来;康敢当时其实是死机状态,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第一次上战场、没杀过人、没想过会第一个登上城墙。
康敢只是出于本能地举刀砍回去抵挡,下面的同袍在欢呼些什么、他也听不到,现在只想着怎么对付眼前敌人砍过来的刀。
顺着城墙的夹角,延伸出去一长段,此时只有一个瘦弱的康敢站在城墙上对战一名强壮的夏国士兵。
万分危急的时刻,康敢竟然闪出一个念头:我今日这次是运气特别好呢、还是特别倒霉?
眼看着,康敢就要成为第一登上城墙、却又要第一个死亡的归义军士兵。
——
“康敢?!”
当康敢被对方一刀刀剁在他的刀背,震的他手臂发麻、虎口流血,就要被对方最威猛的一刀劈死的时候:一声大吼从他登城的垛口传来,一柄斧枪横空出世挑飞了夏国人的弯刀、紧接着刺入对方的胸膛。
张宪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康敢拽倒身后,猛地挥动斧枪将那名中年敌将挑飞出去,砸飞了两名夏国弓箭手。
城墙外面,此时专门记功的‘典录士’举着盾牌也过了护城河,就站在‘狂战士’们后方看着。
担任记功的都是老卒,年龄多半超过五十岁,身体都有旧伤宿疾。
“那是谁?就那个站在张军侯背后的小子!”
“好像,好像是张军侯的亲卫康敢?”
“这小子竟然是第一个登城的、真够有种!”
——
古代军队专门记功的‘典录士’也是很重要的设置。
这个工作,事关人家豁出命挣来的功勋成色,绝不能马虎。
‘典录士’不仅仅记功,还能监督,防止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因为‘先登之功’的威名太过耀眼、利益太过巨大,早在春秋时代就有一例妒忌别人夺城战功的烂事:郑国‘颍考叔’临阵先登,之前争先锋未果的公孙子都嫉恨于他,趁他没有防备就一箭射杀之。战后发现‘颍考叔’是背后中箭,而且是郑国将士的专用箭支,郑庄公号令全军一起诅咒暗箭伤人的奸贼!
公孙子都熬不住背负的压力,抑郁之下就自杀了。
可怜这个春秋时代第一美男子,竟然因为嫉杀自家人而香消玉殒。
冲动是魔鬼啊!
所以,军中后来设置的‘典录士’是很好的一个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