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悬空,清风拂面。一名穿着粗布麻衣,背着长长画匣的少年走在田间山野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作为方圆十里内唯一一名画师的儿子,自还未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被那个痴迷于画技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着那些画笔的用法和颜料的配制,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是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其他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他就在为如何调制想要的颜色头疼不已。其他孩子还在嬉闹游玩的时候,他却在家中不知疲倦地反复练习绘画,虽然时常疲惫不堪,却也能做到苦中取乐。这样日复一日的勤奋付出终归是有了回报,不过弱冠的年纪,他的绘画水平便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由此声名远扬,每日寻他求画的人更是早早地排成了一条长龙。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他从未忍心拒绝,只得从清早作画至深夜,没有停歇。
所以像今天这样无所事事,悠闲自在的日子在他生命里委实少见。
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受到自然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灵感迸发,摊开画匣,取出画笔和颜料,对着眼前的一切细细地画了起来,神情专注,虽然面容平凡,此时却也别有一番魅力。
时光流逝,夕阳斜行,料峭冷风迎面吹来,凉意侵袭之下他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即使还有几分未能尽兴的遗憾,他也只得收起未完成的画纸和画笔,朝村落的方向走去。南方的立夏便是这样,纵使白日天气如何炎热,迟暮后的骤凉总是叫人猝不及防。自己衣着单薄,倒是不适宜在这里待得太久。
按照往常的规律,此时爹娘已经准备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在家中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回来。
想到芳香四溢的鲜嫩鸡汤,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脸上尽是期待。
刚刚走到村头,就看见一个身形魁梧、庄稼汉模样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朝自己过来的方向翘首以盼,那炽热的眼神活像是一个新婚的小媳妇在等待自己的相公,放在他这样高大威猛的人身上显得甚为滑稽。待看到他的脸后,青年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喜形于色:“颜卿兄弟,你小子好运啊!”言罢搂着他的肩膀,高兴的不行。
颜卿好笑道:“赵大哥,你又消遣人了不是?”自己平日醉心作画,连科举考试都没有参加,怎么也不像是能撞上什么好事的人。
“颜卿兄弟啊,有件祖坟冒青烟的美事被你遇上了!嘿,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个命呢?”赵大哥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待发现颜卿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便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将他拉向了村长的宅院。
颜卿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拼命挣扎:“赵大哥,我得回去吃饭啊!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行吗?”奈何赵大哥平时务农,力气不是他这个只会摸画笔的人能比的。不消片刻,他便放弃了挣扎,任由赵大哥将自己拖向前方。
颜卿半情不愿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桌丰盛的宴席,八珍玉食,色香俱全,让人闻之食指大动。或许在有钱人家这一桌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但是对于山村一贯衣食从简的作风,这样的穷尽极奢委实不多见。
眼见颜卿推门而入,坐在东面的面容清丽,气质阴柔的男子收起先前不屑的眼神,满脸堆笑,细声细气道:“想必这位便是颜卿公子吧?呵呵,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我们村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太监?
颜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那名男子笑了笑,权当是回答了。
男子不恼,依旧笑眯眯道:“奴才奉陛下圣旨,宣钱家村画师颜卿入宫,司宫廷画师一职。”
“嘿,能得圣上赏识,这可是颜卿公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注意到那太监眼底不易察觉的鄙夷,颜卿不咸不淡道:“回公公的话,颜卿不过是闲云野鹤,自在逍遥惯了,怕是不会习惯宫内的清规戒律。”
男子的笑容僵住了:“颜卿公子的意思是不想入宫了?”
还没等颜卿回答,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一把扯过颜卿的手,冲男子拱手道:“犬子只是一时欣喜,这才口不择言。刘公公请给在下一点时间,让在下和犬子交流一下可好?”
男子轻抬眼皮,用鼻子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也好,还请颜画师快点,别让圣上等急了。”
中年人再次拱手,然后冲颜卿低声道:“傻孩子,这可是一个光宗耀祖的好机会,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这中年人名叫颜勤,正是颜卿的父亲。他年少时自有一番抱负,和其他画师一样,想要入京得到圣上认可。奈何宫廷画师如云,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高人,颜勤的画技却是远远不如。一晃数十年,郁郁不得志的他也就熄了这门心思。如今自己的儿子竟能得闻于圣上,在再三检验刘公公所言非虚,代表的确实是当今圣上后他欣喜若狂,只道是颜卿继承了自己的理想,却发现自己的儿子对此并不感兴趣,又怎能不着急。
“父亲,您就没看见他看我们的眼神吗?”颜卿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刘公公听见,“既然看不起我们,又何必叫我进京?”
“你这不孝子!刘公公眼神怎么了!”注意到刘公公的脸色变得难看,颜勤气的浑身颤抖,“为父辛苦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报答为父的?”
“能进宫是多少画师梦寐以求的事情,为父便是做梦也盼着颜家能出一个宫廷画师,让颜家也好就此扬眉吐气,而你却这么放肆,难道真要气死为父不成!”
可您不是教导我士不可卑躬屈膝吗?
这样忍受着别人的鄙夷腆着脸进京,真的能使颜家扬眉吐气吗?
颜卿哑然,只是怔怔地看着颜勤嘴巴一张一合,再没能听进一句话。
“够了。”半晌,刘公公打断颜勤的话,拍了拍衣袖,站起身道,“既然颜公子不乐意,奴才也不强人所难了。”
“不过抗旨不尊,按律当诛三族!”刘公公的嘴角又浮现了一抹可怖的笑容,语气变得森然。
听见这话,颜勤两眼发黑,一时没能站稳,勉强按住了桌面才没有跌倒,只是看着颜卿的眼睛多了一丝乞意。
这是要置我于不孝吗?
端的是好手段啊。
颜卿苦笑,对着颜勤跪下道:“圣人有言:父母在,不远游。颜卿未能长侍父母左右尽孝道,请父亲责罚!”
颜勤看着下跪的少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片刻,他将颜卿扶起:“孩子,你还小,很多事情一点也不了解。”
“但是你要记住了,对于我们这样没有正统画师底蕴的人而言,进宫才是唯一的出路。”
“父亲…”颜卿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到颜卿乖乖就范,刘公公阴笑几声,道:“已经耽误不少时候了,颜公子即刻便随奴才进宫吧。”
“可是我还没有看到娘亲…”颜卿脱口而出。
“你娘亲她…这件事先瞒下她罢。”颜勤伸手摆正颜卿的衣冠,一如儿时那般,“现在见面,以后只会更加不舍。”
心知自此进宫后再没有机会回来,颜卿眼睛一红,将身上的画匣放下,取出那张未完成的画稿:“父亲,颜卿大概没有机会继续这份画稿了,请父亲有暇时能帮颜卿完成,颜卿感激不尽。”
收好画稿,颜勤凝视着他的脸,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稚嫩和天真已经在他的身上逝去,取而代之的只是成熟和坚毅。想到以后无法再见,他的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如此,便上路吧。”忍住鼻子发酸的感觉,颜卿别过头去冲刘公公低声道。刘公公笑了笑,径直走向门口装饰华丽的马车。颜卿跟着走了过去,神情抑郁,闷闷不乐。
待坐上马车,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一个面容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妇人冲了出来,哭的撕心裂肺:“卿儿,我的卿儿!你不要离开娘亲啊!”
颜卿泪水模糊了视线,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看着一旁的颜卿低低地啜泣着,刘公公眼中不屑更甚,面上却假笑道:“颜公子不必如此的,若颜公子的画技能超过内廷画师宇文大人,圣上定对颜公子升起几分爱才之心。兴许哪天龙颜大悦,会特许颜公子每年能有几日得以回乡呢。”
颜卿沉浸在离别的悲痛中,没有回话。刘公公自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开口假意安慰。拖着马车的两匹骏马何等彪悍,疾驰如风,便是称之为千里马也不为过,不出两日他们便到了京城。
看着眼前恢弘霸气的楼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人流不息,热闹非凡,远不是自己那个小村镇能比的,颜卿环顾四周的新奇事物,只觉两只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发现这山沟里来的穷小子此时的失神,刘公公心里冷笑一声,面上道:“颜公子,我们先行入宫吧,这些个东西以后看也不迟。”
颜卿应了一声,随刘公公走到气势恢宏的皇门前,守门的武士盘查核对刘公公呈上的诏书后才放行二人,对他们缓缓打开了皇门。
眼前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隐隐有歌舞升平之感,让人为之震撼。
走过玉石台阶,绕过檀木石柱,走了不知有多远,直到颜卿嗓子干咳,浑身是汗方才看到一座高大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矗立,八方妙音不绝于耳,壮丽雄伟绝非先前看到的殿宇所能比拟,方知这便是皇宫。
颜卿站在原地,任由刘公公快走几步进去。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后他又急急地走出来,示意颜卿进入,颜卿这才理理衣着,进了那宫殿。
宽阔大气的龙椅之上,一个衣着华贵龙袍、气宇不凡的中年人低头看了一眼颜卿,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你便是钱家村那个万中无一的天才画师颜卿?”
颜卿跪下,不卑不亢道:“回圣上,天才愧不敢当,小民粗名正是颜卿。”
暗暗对颜卿的态度点点头,中年人颔首道:“即日起你便入住翰林图画院司宫廷画师一职罢。”
颜卿叩首道:“谢圣上。”
随后皇帝便摆摆手,一人应声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引他去那翰林图画院,却不是先前的刘公公,而是一个发色花白、穿着宦官服饰的老人。
踏上琉璃堆砌的小路,那老人笑容满面,絮絮叨叨地说些“恭喜公子洪福齐天”之类的话,即使看出颜卿脸上的不耐也没有停止,依旧碎碎念着。再转过一条岔路后,老人停下脚步,转身冲颜卿微笑,终于不再说话。
纳闷老人突然停下,颜卿道:“公公可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在下吗?”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嘛…”老人双手搓了搓,两眼泛光,“奴才为颜公子带路,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颜公子是不是应该表示什么?”
心知这人是在向自己索贿,颜卿苦笑道:“在下出身山野,身上别无长物,金银之宝更是一样也拿不出来,拂了公公的意了。”
只道是颜卿吝惜钱财,不肯给金银之物,那老人冷面如霜,不再说话,竟和先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无奈地笑笑,颜卿随那老人在翰林图画院领了个画师职位。安排妥当后,那老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拂袖向门外走去。其他人见状看着颜卿,眼神古怪。有几个犹豫着要上前跟他说些什么,却被旁人拉住,小声地说了几句便只好作罢,只是看着颜卿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颜卿对此却不在意,走入划分给自己的房室安心调墨绘画,不理外物。这样一晃便是数年。
虽然乐得清闲,但是他也时常好奇圣上当初急急地宣他入宫,却为何又冷落他几年。
直到又过了三年,他才知道了一切的缘由。
可惜太晚了。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他如往常一般用画笔勾勒着记忆里家乡的景色,回味着过往的故事。不料数十个威武的锦衣卫突然冲入画室,踢翻自己的画板,把自己的画纸撕了个粉碎。一个身着深色锦服的中年人一把将他按在桌子上,将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头也由此狠狠地撞到了砚台,股股鲜血肆意流淌。
他好像并不感到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锦衣卫疯狂地撕碎着自己对家乡和亲人的画稿,没有一丝反抗,眼泪却流了下来。
那个开始向他索贿不成的老人缓缓走出,从怀中取拿出一张圣旨,轻咳几声,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形西岭钱家村刁民颜卿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与柏宁宫嫔妃刘氏勾结私通,证据确凿。念及礼法容情,皇恩浩荡,故而只赐颜卿一死,祸不及三族。”
“颜卿还不领旨?”
明明数年一直居于翰林图画院,从未出过门,自己又何时勾结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刘氏?
颜卿认出了那个老人,心里有了一丝明悟。
呵呵,果然,在宫里想要一个人死真是太容易了。
只要随意捏个罪名,再加点“证据”,便可下一道圣旨了。
以为我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招惹我,我还是太天真了。
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他披头散发,神色狼狈,面上却尽是嘲讽的笑容:“贱民颜卿领旨,谢恩!”
老人笑笑,收起圣旨转身离开。中年人握刀的手一扣,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滑落。
分明已经头首分离,颜卿的脸上却还带着讥笑。
…
不知道过了多久,颜卿睁开眼睛,只看到周围混沌一片,四处皆是鬼哭狼嚎之声。
这便是死后才能看见的地狱吗?
颜卿默然,想到自己再也无法看见父母,不禁悲从中来,双目含泪。
一个器宇轩昂,身着赤色长袍的青年负手而立,两额突起一对长长的兽角,道道青色妖纹覆面,闪烁着诡异的灵光。
他睁开一对没有瞳仁的红眸,声音没有起伏:“你不想死?”
“可我还是死了。”颜卿终究没能忍住,大声哭了出来,“父母将我养大成人,我却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不孝啊!”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他压抑数年的哭声,显得悲凉至极。
耐心地等待着颜卿哭完,青年继续道:“最后那个拿着圣旨的宦官名讳张无言,为人贪得无厌,睚眦必报。因为你没有按照宫廷的规矩给他贿款,他由此怀恨在心,按下那皇帝宣你入宫当场作画的圣旨不报,推脱你水土不服,染疾在身。而后找了几幅没落画师的画稿给那皇帝,谎称那是你作的。”
“皇帝看了以后只道是你徒有虚名,便不再感兴趣。由此你在翰林书画院荒废数年,碌碌无为。”
“而后张无言见你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由此越发恼恨,便有了刚刚的那一出。”
“是吗?”颜卿抬头,看着青年的眼神空洞,“虽然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但我终究还是错了,对吗?”
“无所谓对错。”青年摇摇头,“但是你就这样死了,未免太过可惜了。”
“如果我说,我能让你活过来,你愿意吗?”
“什么?你是说真的?”颜卿的眼中有了一丝神采,他拉着青年的衣袖,不可置信道,“你…不,您说的是真的吗?我还能再见我的父母吗?”
轻轻拂开拉着自己的手,青年淡淡道:“不过你将不是以人的身份活过来,这样你也愿意吗?”
颜卿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不管是以什么身份,我还能见到我的父母吗?”
“我也不知道。”青年耸耸肩,笑容邪魅,“不过只要你还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