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做律师呢?这个问题,时陌想过了很多次,也找过很多合理的理由,比如为了责任,为了认同感,为了……等等很多,但所有的答案串联一线,结论都是三个字:为了钱。
年仅21岁便从北大毕业的硕士生,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毕业后回到老家,任当地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受人尊敬,受学生爱戴,工作稳定,日子惬意无压力。然而一年后,家庭变故,父亲生意失败,赔本千万,负债累累,母亲突发疾病,所有家产被迫变卖,为母亲治病,然而病魔还是残忍地带走母亲的生命。一夜之间,家垮了,父亲从此与酒为乐,无所事事。
他呢?曾经光鲜的身份,在罪恶的金钱面前,折弯了腰。他不得不走下受人尊敬的讲台,踏入鱼龙混杂的律师世界,为当事人不惜昧着良心,为胜诉不惜扭曲事实,所做的一切,均与他二十多年来的教养与素质背道而驰。
但他还必须坚持,并持之以恒,只因为律师这个职业,更赚钱。
事实上,入行三年他处处碰壁,也没有如计划所料,赚得盆满钵丰。
律师这一行业表面风光,实际上也有三六九等之别。
最底层的法律工作者,拿着最微薄的薪水,解决村民、乡民的邻里纠纷,数万标的案件基本与他们无缘。再上一级的律师助理,拿着律师发放的工资,为律师跑腿,干的是风光的法律工作,却像老板手下职工,任凭差遣。最后到律师,名气、与律所签的合约、代理的案件类型和标的,甚至是与律所及其他社会各界人士的关系,都影响到该律师在界内的地位,地位低的受人白眼,地位高的受人追捧。
这是一个残酷的竞争世界,地位决定在律师界内是往上坡路走,享受他人巴结送礼的高等待遇,还是留在崖底,成为他人嗤之以鼻的对象。
半路出家的外行人、不会为当事人变通的个性,成为时陌发展不起来的软肋。
他确实如主管所言,不适合做律师。
过后几天,律所给他指派的案件数量与质量明显下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民事案件,有的当事人完全是无理取闹,但为了生存,时陌不得帮其维护权益。
时陌从所未有的疲惫和心累,直到一件事情发生,他的劳累值攀升到了顶点。
“你爸跟我们赌钱,输了两万块,看清楚了,你爸亲笔签的字,他说赌债找你算,别废话,快把钱交出来!”当虎背熊腰的大汉拿着欠条找上门时,时陌彻底懵了。
白纸黑字,确实是父亲的笔迹,时陌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慌张扯过欠条,摇醒酒醉成泥的父亲:“爸,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迷迷糊糊睁眼,眼珠子瞎转了半晌,满口酒气:“唔……最近赌钱赚了好多……嗝,赔了两万……不怕,过后赢回来,嘿嘿……”
“爸!”父亲又昏睡过去,时陌愣愣看着父亲,骤然失了言语的力气。
大汉要求他们三天内还钱,不然就砸烂他们家。
三天?就是三十天他也交不出来!两万块,纵使他们不吃不喝,也要三个多月才还得起!
时陌要疯了,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借。
问谁借,呵……谁肯借?自从家道中落,欠了一屁股债后,无情的亲戚就跟他们彻底断绝往来。朋友?呵呵,富有时人人巴结,穷困时各个声称没钱。
时陌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张脸皮和相依为命的父亲。
他第一时间就想向谢锦程借钱,但电话刚拨过去,又按掉了。
要怎么跟谢锦程说,说自己穷,拿不出区区两万块钱?他根本说不出口,他不想将自己的难处鲜血淋漓地剥开,残忍地展现在谢锦程面前。那是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朋友了,他不敢用金钱探寻两人的友谊关系,害怕债务影响了两人微薄的友谊。
夜晚,他翻开发皱的账本,看着上面赤色欠款,陷入长久的沉默。
次日他找到主管,主动要求揽下大小民事案件,希望主管能看在他多劳的份上,让他预支四个月的工资。主管正愁那些小案件不好分出去,一听时陌主动揽活,立刻爽快答应,让财务提前给时陌发放四个月的工资。
时陌偿还了两万块借款,并禁止父亲再赌,父亲捧着酒瓶呵呵大笑,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忙碌奔波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时陌每天累得喘不过气来,期间谢锦程联系过他两次,想请他吃饭聊天,他却抽不出一点时间,几乎与谢锦程断了联系。本以为两人关系会就此淡薄,然后渐行渐远,没想到两人命运却因一个案件,再次连到了一起。
一天下午,时陌意外碰到了一个人。
“这不是时老师吗?好久不见!”路上,一位男生欣喜地迎上来,友好地递出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方平。”
久违的面孔撞入视线,时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人,他愣了很久,才认出对方。
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学生,听到一声“时老师”了?
方平是他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又喜欢钻研,常常与他探讨学术问题,他十分喜欢这个学生。他辞职那年,方平正好高三毕业,如今应该正在读大学。
时陌欣喜地握住方平的手,拍拍他胳膊:“很久不见,方平,瘦了很多,我差点都认不出了。”记忆里的男生体态微胖,圆润的肚子总成为别人开玩笑的对象,没想到两年未见,瘦成一个帅小伙了。
“嗨,累瘦的。”方平问,“时老师,我听说您辞职后去做了律师,请问您现在还是律师吗?”
时陌点点头:“还是的。”
“太好了!”方平一拍大腿,喜悦地道,“我正好有个案件需要找律师,时老师……哦不,应该尊陈您为‘时律师'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我给您说说情况。”
“现在就可以的。”
到附近咖啡厅坐下后,方平滔滔不绝地讲述事情经过。
原来方平在家里财力支持下自主创业,与亲戚合伙开办了的电脑经营部,对外销售电脑。有一天,一家技术公司要采购五百台台式电脑,双方就此签订了货物买卖合同,约定公司先付部分款项,然后由电脑经营部统一将货物运送到公司,公司清点货物数量,签字确认,最后公司将余款打入电脑经营部账户。
电脑经营部按照合同约定,将电脑及时送到了公司,由公司的工作人员验收后签字,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谁知道,等待公司支付余款时,公司竟然称没收到货,签收货物的人并非公司职工,双方就此沟通了很久,公司就是不认账,方平没办法,只能走诉讼方式解决。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公司!”方平气愤地一拍大腿,“他们竟然还说没跟我们签过合同,合同是别人盗用公司名义签的,真是过分!”
“你们没找当初跟你们签合同的负责人?”时陌只听案情,没看证据,不好发表确切的意见。
“找了!电话关机不接,上公司去找,公司说这里没这个人,你说无不无耻?当时我们看了他的名片、工作证,还特意上公司去核实这个人的身份,谁想到……唉,如果公司不肯付款,我们就缺少流动资金,损失巨大。”
时陌皱皱眉头:“公司总共欠你们多少钱?”
“五百多万,”方平叹息,“他们是技术公司,购买的电脑性能最好,一台都要上万块。”
标的额五百多万?!时陌欣喜若狂,如果能想办法拿到一点服务费,他就能还完债务了!还能增长名气,早日脱离与律所的低级合约,一举两得。这个案件也不复杂,做起来很容易。
时陌双眼一亮,身体忍不住前倾,生怕漏听什么:“你们有《收货确认单》等证据原件吗?”
“有的,我们都很谨慎,证据都保存好了,就等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帮我们了。时律师,如果可以的话,您方便接这个案件么?”方平征询道。
“当然,只要你不嫌弃我水平差,让我代理,我肯定能接。”时陌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仿佛代理这个案件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时律师水平那么高,我还怕我们这小案件入不了您的眼呢。”方平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我得回去问问公司其他合伙人的意见,到时候再联系您怎么样?”
时陌很爽快地递出名片:“没问题,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请联系我。”
告别方平,时陌兴奋地回到家,翻开厚重的账本,拿计算器噼里啪啦地对着上面的数字计算,笑容就像绽开的花越发灿烂,还了欠款,他就不用餐餐吃馒头了,他要吃海鲜、吃烧烤,还要买新衣服、新鞋子,找个女朋友,娶媳妇生孩子,从此走向事业巅峰。他甚至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要怎么跟方平说给他多点服务费。
“方平,物价近期上涨了……哦不,咳,方平,你知道律师调取证据所产生的交通费是由当事人支付的,因此……”时陌傻里傻气地对着镜子演练说辞和表情,“好,就这么说。”疯够了,他对着账本上即将被划去的欠款,笑得前仰后合,乐哈哈地抱着账本倒在床上,享受了这段时间以来,睡最安稳的觉。
然而美好的幻想,就像气泡一样,表面光鲜璀璨,实质不堪一击,一戳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