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色皮肤的尸煞,一排排,一圈圈,由近及远,从无忧岛水下一路排过来,被人整整齐齐安置在这里!
原来,南渊大疫中,死掉的人不可计数,他们的尸体竟然都在这里!
温卿墨和景元熙在无忧岛的水下,藏了一支尸煞大军!
后面赶上来的林十五和烛龙,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阵恶寒!
四个人的动作,带动了轻微的水底暗涛。
离他们最近的一派尸煞,忽的不约而同,微微一动。
不好!要被发现了!
凤乘鸾指尖轻轻一弹,将西门错推向自己身后,示意他们先走,之后,自己又向前游了几步远,继续悬停在水中。
那头一排的尸煞,青色的面皮上密布着豆子大小的红色脓包,一双双空茫血色的眼睛,便全都缓缓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不管什么人,在这昏沉寒冷的水中,被一群死人这样凝视,都会不寒而栗。
凤乘鸾秉着气,凝然不动。
想要战胜恐惧,就要化身为恐惧。
温卿墨的相思忘,让她的身体和气息都停留在了活人与尸煞之间,此时在水中一动不动,便与对面那些行尸走肉有些令人恐惧的,不可言明的相似。
待到身后三个人相继退回到安全的距离,凤乘鸾才缓缓移动,尽量不搅乱水底暗涛,小心向后退去。
如此,直到浑浊的水中,那森罗林立的尸煞身影再也看不见,四个人才如蒙大赦一般,用尽生平全力,向岸边游去!
谁都不想与那成千上万死而不僵的尸体在一个大池子里泡澡!
可当四个人渡回湖岸时,一抬头,便见岸边一人,个子不高,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手中拄着根细竹竿,正守株待兔地候着他们呢。
“怎么样?下面好玩吗?”那人声音有些软,却是极其沉稳,内息十足。
凤乘鸾目光飞快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芦苇荡,凭她非人般的敏锐听觉,下一个离他们最近的人,大概也在五十步开外。
既然没有埋伏,那这个小个子又是谁?
是敌还是友?
她从水中站起来,坦然淌水上岸,也不顾周身衣衫浸透,将美好的身形包裹地景致必现,“阁下哪位?”
小个子嗤地一笑,随手从身上摘下蓑衣向她递去,“早听说凤夫人教女,天下大乱,一直觉得言过其实,如今见面方知,凤家的三小姐果然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也难怪你娘要气得胸疼。”
凤乘鸾也不客气,伸出湿淋淋的手接过蓑衣,披在身上,“你既然对我了如指掌,何不快点自报家门,免得我再费周章。”
小个子一根手指将遮了半张脸的斗笠一抬,人畜无害一笑,“我的名字,平淡无奇,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果然是个女人!
凤乘鸾脚下飒然一转,将身形与她正对,盯着她那张脸清秀得近乎天真的脸,无需言语,却已是沉沉威慑!
身后三个从水里上来的男人,见主子不语,便也没吭声,虽然各个水淋淋的,却都摆出了威胁的凶狠架势。
女子被凤乘鸾这样盯着,憋了半天,忽然很尬地笑出了声,“好了,名字而已,我又没想瞒着,何必这样吓唬人。”
她见凤乘鸾还立在水边的泥泞中,便向她伸出手,“宁好好。”
凤乘鸾的手,没有地给她,连动都没动。
宁好好,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在脑中飞快搜索前世今生的记忆。
啊!是曾经听娘说过!
既然是入得了她娘法眼的,那便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是,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凤乘鸾向林十五所在的位置微微侧头。
林十五立刻上前半步,附耳道:“尊主,万金楼楼主!”
凤乘鸾眼中一丝戒备的光闪过,“万金楼?”
宁好好见对方终于想明白自己的身份了,生着一双薄薄单眼皮的双眼一弯,“好极了,看来我在江湖上还算是有点名气,总算不白自报家门。”
她依然将手伸向凤乘鸾,大有今天她不将手递上来,她就要将她堵在泥泞里磨叽个没完的意思。
“万金楼早在去年大疫成灾之时便已撤离南渊地界了,怎么楼主本人却在这最危险的地方?”
凤乘鸾说着,将手递给她,毫不客气地借力迈出湖边淤泥。
“相信你们在水下看到好玩的了吧?”宁好好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我也是来看好玩的的。”
“杀手,对死人也感兴趣?”凤乘鸾并不相信,挥挥手,三个男人,环伺四周,各自散开,充当警戒,也适当回避。
宁好好望了望日头,再手遮凉棚,望向湖边码头那边,“本来呢,是奉我干娘之命,过来看看无忧岛的究竟,怎奈这里水陆不通,正无从下手之时,却碰到了一个人。”
她说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忽然声线中,有种莫名的温柔,是她这种身居高位,刀刃舔血的江湖女人不该有的情绪。
凤乘鸾顺着她目光望去,码头那边,正在换岗,有人上了渡船,正要前往湖心岛。
这能有什么特别的?
她目光正要移开,忽然,码头那边整齐的队列有了些微的骚乱和波动,接着便见一个男子,被人从人群中踢了出来,顺便屁股上挨了一脚。
他本就脏的不成人样,被踹了个狗啃屎也不在乎,打了个滚爬起来,就索性跪在地上,拽着官兵的衣襟哀求,两厢拉拉扯扯,哨兵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便在地上爬来爬去,扮起狗来。
两队换岗的卫兵,仰面哈哈大笑,似是爽了,将男子拎起来,从后面连踢带踹,将他踢上了船。
直到那小船缓缓驶向湖心,最后化成一个黑点,凤乘鸾都始终瞪着两眼,目光再也没有改变方向。
她藏在蓑衣下的手,紧攥成拳,鲜血从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那是凤昼白!
她的二哥,大好的男儿,即便武功尽废,也是一身傲骨,顶天立地,如今,却在这里,给人下跪,扮狗,受尽羞辱,只为了能上岛去找那个女人!!!
他怎么会沦落到这副田地!
宁好好扭头看她,轻轻按了按她肩头,“该看的,你都看到了,现在我们来谈生意。”
凤乘鸾强行将要杀人的目光收敛回来,“你是何时找到他的?”
“东郎王驾崩,七公子返回东郎时,我奉干娘之命,乘机混进来,偶然撞到了这个小可怜儿,半痴半疯地在湖边哀嚎,受尽欺凌,一时良心发现,就分了个住的地方给他遮风避雨。”
凤乘鸾警觉道:“万金楼楼主偷偷调查无忧岛?”
宁好好道:“这个,与万金楼无关,是我的私事,你不需要知道。”
“那你收留我二哥,又是安的什么好心?”
“呵呵!”宁好好清秀的脸掩映在斗笠下,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西门错的背影,“当初看见那位和凤大公子在这里偷偷摸摸,空手而返,我就知道,凤家一定会再来人,只不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靖王殿下留下的小王妃。”
凤乘鸾不理她拐弯抹角套近乎,“楼主是生意人,直接说你的条件。”
“哈哈!好!”宁好好见她爽快,也不磨叽,“小王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条件,我有两个,第一,我一个人能力有限,而你,看起来还不赖,不如你与我,联手上岛。”
只是还不赖?
凤乘鸾睫毛上下掀动了一下,反过来用目光掂量了宁好好,“宁楼主看起来有点脑子,想必不会拖后腿,这个,没问题,那么第二呢?”
宁好好虽是女子,却也是少年成名,如今二十出头,在江湖上也是雄踞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被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反呛一口,无奈笑笑,“呵呵,好。那么第二,我收留你们凤老二数月,包吃包住,还要帮他洗衣梳头,这笔费用,一时半会儿算不清楚,不如就算是给我万金楼换一只铁饭碗,来日天下大变,你姓凤的仍准我万金楼的弟兄们靠本事吃饭。”
“账倒是算得通透!”凤乘鸾扭头再看那边码头,“我二哥扮狗,也是你教的?”
“呵呵呵……,起初他也不愿意,但是凤三小姐,你觉得一个正常人,能活着上岛再活着回来吗?”
“……”,凤乘鸾不情愿的活动了一下脖颈,强行按捺住揍人的冲动,咬着牙根子道:“好,如你所愿,现在,说你的计划。”
宁好好咯咯一笑,“等明天。”
黄昏时分,码头上再次换岗,凤昼白随船回来时,依然一无所获,只有呆坐在船头出神,临到船靠岸,也没缓醒过来,就被人一脚给踢下去。
“这么个狗子,天天不是哭就是来烦爷!”领头一面与下一班交接,一面不怀好意地用眼睛瞟着木然的凤昼白,“不过这姓凤的,果然生的就是好,今晚,人,我带回去了。”
下一班的领头,与他长枪交错,当啷一声,“够了,皇上说留他狗命,却不是给你当狗寻开心的。”
“假正经!”那领头有些悻悻然,用长枪重重回撞了一下,又朝凤昼白脚下狠狠啐了一口。
凤昼白习熟练地哈腰,朝码头上的官兵挨个鞠躬,之后,木然转身,朝着无忧岛,一步三回头地缓缓离开。
等到了林子深处,才被宁好好一把捞过去,又如每次一样,熟练地将他前后翻了几翻,“可有受伤?”
凤昼白垂着两手,颓然仰天,“没有,还是没有……”
他已经不知第多少次上岛了,却全然寻不到景安的半点踪迹。
林中,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微颤的呼唤:“二哥……”
凤昼白先是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接着再僵硬地扭头,循声望去,便见凤乘鸾从树后绕出,红着眼圈,“二哥。”
“妞妞……”
凤昼白若说疯,并未全疯,若是傻,也不是真傻,就是心窍被迷了、塞了一般,心中除了寻到景安,全然顾不得旁的事。
如今见了凤乘鸾,认得是妹妹来寻自己了,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羞愧,茫然,无所适从,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凤乘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扯了人就要走,“二哥,跟我走!”
“不行!”凤昼白和宁好好几乎是异口同声。
凤昼白虽没了武功,可自幼练的外加功夫还在,此时说不想走,下盘就极稳,凤乘鸾一拉,竟然没拉动。
“不行也得行!”凤乘鸾发力要抢人。
宁好好的手,也唰地扣在凤昼白腕上,“三小姐,咱们说好的呢?”
凤乘鸾将凤昼白向近身一拽,“二哥已经找到了,现在我对上岛没兴趣!”
唰!
宁好好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铁扇,在三人手腕间凌厉一转,迫得凤乘鸾不得不放手。
凤乘鸾大怒,“抢人!”
西门错几个人当下就要动手。
“就凭你们几个?”宁好好一把偌大的铁扇安魂唰地张开,横在凤昼白身前,“凤乘鸾!看在靖王的面子上,我万金楼不欺负他留下的寡妇!今日就问你,你以为,他会跟你走吗?”
凤乘鸾袖中素手向下一退,红颜剑出鞘,“我凤乘鸾要是靠男人,也走不到今日!”
两厢相持不下,凤乘鸾本已周身凛冽煞气骤起,一时之间剑拔弩张,却听凤昼白幽幽一声,“姮儿,替我好好孝敬娘。”
他站在宁好好身后,颓然转身,背对众人,不愿被人看见那两行清泪。
这一句,让凤乘鸾满身煞气,却炸不起来,只能强压着脾气,满眼期盼,柔了嗓子,“二哥,别犯傻,跟我走吧,娘还在等你呢。”
凤昼白向前一步,与她愈远,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见你安好,二哥甚是欢喜,代我转告娘,就说,当她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此地不宜久留,皇上留我性命,就是为了擒你,你还是快走吧。”
“凤昼白!”身后,凤乘鸾响脆怒喝,“你是不是不见到那个女人就没完?你到底着了什么魔?你以为我就不能用强的,将你绑走?”
为了一个莫名怀上孩子的女人,将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置爹娘生死不顾,置家国存亡不顾,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人如朗月清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凤昼白停住脚步,毫无情绪,“那我还会再回来,一日见不到公主,我不走。”
“凤昼白!”凤乘鸾手中剑锋一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替爹娘杀了你!”
林中日暮,不知是凤乘鸾的怒意,还是天之将雨,风乍起,卷起闷热烟尘。
凤昼白破烂又沾满泥污的袍子,随风僵硬摆了两摆,两肩清瘦,怅然道:“她染了疾疫,又怀了我的孩子,若是此时还活着,孩子也早该出世了,我是她的男人,过去不能给她名分,如今也不能救她脱离苦海,总是寻到她,陪着她一同吃苦才对,我不会走的。”
孩子……
这两个字,触到了凤乘鸾心中最软、最痛之处。
手中直指的红颜剑,剑锋微颤。
宁好好趁势折起安魂,小心将她的红颜按下,“小王妃,看起来要下雨了,有什么事,你们先跟我回去再说,再在这里吵下去,惊动了官兵,咱们谁都走不了。”
她话音方落,天空苍白一闪,隆隆雷声从积云上空传来。
“小姐。”烛龙低声劝道:“二公子心结难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通的,看这雨,来势凶猛,这里也不易声张,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凤乘鸾静了片刻,将红颜剑唰地收回袖中,脸色比霎时黑下来的天还要沉,“你住在哪儿,带路!”
宁好好一向做的是杀人买命的生意,比起能否达到目的,情绪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也不生气,轻轻“呵”了一声,“凤家小姐脾气炸,做过靖王的小王妃,就更难伺候了。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