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冲山的加冕仪式,如此声势,也只是个简单的过场,真正的登基大典,会在回到昊都后择期举行。
山前,礼炮震天。
山后,从太庸天水带来的奴隶,已经没有用处,要全部杀掉。
倦夜与战铮峰对了一下眼色,便特意留下来善后,寻了个由子,将凤乘鸾拉到没人的地方,“我的姑奶奶,看在昔日交情和千杀刃的份上,我让你见他最后一面,可你……,你怎么还跟过来了唉!”
“他把我忘了。”凤乘鸾木然道。
“哎!活着已是难得了。”倦夜无奈,深深叹了口气,“我劝你也把他忘了吧。”
“我不!”她倔强如天真的孩子,仿佛全然不知,说出这两个字,意味着她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忘了还能怎样?从此以后,他是那头顶上的天,你呢?你是什么?”倦夜急得转了个圈,“太庸天水之人,在九御,即使能活下去,也是比为奴还要低贱的存在,你没机会了!”
他拉着她往神山之门走去,“要不这样,我豁出去了,趁着门还没关,我们去找战护法,让他放你回去,好不好?”
凤乘鸾倔强将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回来,转身还是那两个字,“我不。”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在九御,说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那都是轻的!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你当人,你明白吗?”
他又从她身后转到身前,“就算你不在乎死活,可你想过腹中的孩子吗?孩子怎么办?若是孩子活着,将来或许还有认祖归宗的机会,可若是一个不小心,一尸两命,可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啊!”
远处,又是恭送君皇的山呼之声。
凤乘鸾仿佛只有事关阮君庭,才会回过神来,她抛开絮絮叨叨的倦夜,登上一处山头,伏在石头后面,看见他与一个盛装的女人,一前一后,款款登上十六匹战象的御驾,又与那女人在纱帐之后并肩而坐,接受万人跪拜。
那个,应该就是姜洛璃!
凤乘鸾的手,狠狠钳住山石,抖得发白,咔嗤一声,硬生生将那山石掰下来一块!
“君上起驾,所有人都要随着离开,我不能再耽搁了,”倦夜只得草草道:“凤小姐,在下言尽于此。眼下新帝登基,九御正是改朝换代之时,诸方动荡,人人自顾不暇,你当好自为之!”
他掉头要走时,又回头补充道:“还有,君上他……,他在九御全无根基,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是一片空白,身处太冲山、九部长老和姜氏三股势力交锋的漩涡中央,其艰难凶险不可想象,事情的真相,也绝非凤小姐眼前所见的这般风光无限。所以……,你莫要怪他!保重!”
“谢谢,我知道……”凤乘鸾伏在山头的角落里,痴痴地望着阮君庭的御驾,缓缓向东而去。
他该有多少艰难,她都知道!
就因为身负九方氏最后的纯血,他们利用她血中的毒,控制了他,洗去了他的记忆。
他们要扶植他做傀儡皇帝,帮姜洛璃诞下真正的九方氏血脉,之后……
去父留子!
这就是九部长老与姜氏最后达成的妥协和共识!
而这个孩子,无论是血脉,或者是生父原因,也都必定会为太冲山圣教所接受。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简直是完美!
完!美!
凤乘鸾眼角的泪与咬破了嘴唇的血,氤氲在了一处。
你们夺了我的夫君,夺了我们的一切,还要夺走他对我所有的记忆!
可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不存在了?
劣种是吧?
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为什么没能杀了我这个劣种!
凤乘鸾沉沉起身,逆风而立,遥望御驾远去的方向,是陌生的山河。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龙皓华的那本《天地万象札记》的最后一页,九御版图!
那张图上,遍布龙巢,而在图的中央,便是九御的心脏,昊都!
——
昊都的龙巢,很容易找。
当凤乘鸾站在楼下,仰望着门前匾额上的四个字时,就有些艰难。
“风华绝代”!
又是青楼!
还是招呼下九流的最低等青楼!
龙皓华将所有龙巢都安插在这种地方!
她施了淡妆,点了绛唇,身姿娇小,一袭南渊特有的淡色七重软烟罗,掩了隆起的小腹,梳了婀娜发髻,只斜簪了一支尺许长簪,婷婷袅袅地立在当街,与周遭格格不入,就如凭空出现在人间的精灵,全然不懂世间的浑浊与纷争,又轻盈地仿佛随时都随一阵风去了。
闹市行人,无不驻足流连回望,却并没什么人靠近。
这是一个劣种,再美,也是劣种。
而劣种女人,只能存在于青楼,夜间供人玩弄取乐。
此时青天白日,但凡有些矜持和自知之人,都不会靠近劣种,以免污了自己的名声。
……
当初,凤乘鸾一身狼狈闯进太冲山下第一处龙巢时,几乎是被城中官兵追杀而来。
她身为女子,生得不算高大,又女扮男装,立在九御高大的人种之间,只会此地无银。
可若是扮作九御平常家女子,也会每每被人识破。
那一路上,她几乎每日都要被人认作是逃奴或无籍流民,一追就是几条街。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九御女人虽然也生得高,但是的确不乏小个子,那些官兵到底是如何认得出她是异族?
凤乘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问了一个龙巢的老鸨,又被那涂了厚重胭脂的老女人一顿嘲笑,才知道其中原委。
老鸨靠近她,浓香袭来,轻吐了几个字,“毛多啊!”
“啊?”凤乘鸾被她的口气熏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用帕子,掩了半张脸,“你没发现吗?九御的女人,毛儿多!”
凤乘鸾抱紧自己,“……,那与我什么关系?我有多少毛他们怎么看得见?”
“笨!”老女人用帕子甩她的脸,“女人皮子生得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还用脱衣服?”
“……”凤乘鸾茫然。
老鸨得意道:“那些官差呢,整日巡街,识人之能自然是要厉害一点。你好好的本色不亮出来,偏要故意将自己扮的不伦不类,不抓你抓谁?”
“所以,我就该一身南渊打扮,招摇过市?”
“对,不但招摇,要特别招摇,像个青楼姑娘一样招摇!”
“……”
“还不懂啊?真是笨!”老女人跟在她挤在一处解释,“我跟你说啊,这九御的男人呢,就是贱!一方面,自诩高贵,视我等太庸天水之人为劣种,可另一方面,又稀罕咱们那儿女人的精致娇俏,爱不释手,厌恶自家女人的胳膊腿上全是毛!所以,在九御的青楼中啊,生意最好的,从来都是咱们这些从龙巢密道偷运过来的女孩子!外面的大街上,官兵虽然见了劣种就抓,但那是针对逃奴和无籍流民,可从来没人不准青楼的姑娘逛街,更没人拦着伙计们出去打酒买胭脂!”
“……,这个……”凤乘鸾看看身边这个“女孩子”,又有点想要孕吐。
不过,说到这等奇招,除了龙皓华,也没第二个人能想得出来了。
他在太庸天水和九御之间,搭建了数条密道,与九御的下九流商贩往来走私货物和人口,又将自己精心驯养的龙牙混杂其中,用了几十年时间,逐步将龙巢遍布整个九御,搭建了一只庞大的消息网。
而那些龙牙,就直接以下九流甚至更低贱的身份混迹于九御大小州府的市井之间,不但相对安全,反而都如野草一般,蓬勃的生长起来!
于是,她就这样,恢复了南渊少女的装扮,乘了辆挂了艳粉色纱帐的花楼马车,“招摇”地进了昊都。
……
门前,风华绝代的老板娘,身材高大,是个九御女人,打着哈欠出来,一双睡不醒的眼睛斜睨着凤乘鸾,“卖身啊?哪儿来的?”
“太冲山。”凤乘鸾沉静答道,“来昊都觅个前途。”
“进来吧,先验身。”
老板娘身子一甩,将她带了进去,之后,风华绝代的门就关了。
“有货到!”高大女人扯着脖子向楼上喊。
楼上的一扇窗,便一根手指推开了个缝儿。
再接着,便听见里面的人嗷地一声,如见了什么稀世宝贝一样,转身往外跑,沿途叮叮咣咣,似乎还撞翻了桌椅家具。
楼上,门砰地被推开,一男子冲了出来,“心肝宝贝啊!你总算来了!想死我了!”
他欣喜若狂之色简直按都按不住,索性也不走楼梯,径直从上面跃下,直扑凤乘鸾而去!
“喂!你给我慢着——!”
凤乘鸾简直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飞身后退。
谁知那男人张牙舞爪,确是非要抱住她不可。
凤乘鸾拔下头上的长簪自卫!
唰唰唰!
三下五除二,她的招数竟然被男人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给拆了,等回过神来时,人已被迫到墙角,强行抱住!
“哎哟喂呀,我这心肝宝贝啊!”他紧紧抱住她,又是哭又是笑,也不管她要不要,愿不愿意,就是使劲儿抱啊,揉啊,之后,还扳住脑袋,吧唧,在额头上狠狠印了一下!
凤乘鸾像只被人抓在掌心的小鸡崽子,彻底懵了,袖子用力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口水,“我靠,你到底谁啊……”
“别急,让我看看!再好好看看!”男人也不回答她,抱了好一会儿,总算不那么神经了,才将她从怀里捞出来,又左右仔仔细细翻看了几个来回。
他目光如此熟悉,熟悉地仿佛从她一出世就在眼前一般,当落在她额角暗红的诡异花纹上时,便是一阵心痛。
不管此时如何疯癫,那心痛却是千真万确!
“受苦了啊,哎哟我这心肝儿……”男人沉沉一声,哽咽了一下,双臂才将她放开。
凤乘鸾被他一会儿宝贝,一会儿心肝喊得全身都是鸡皮疙瘩,缩在墙角,“内个,你到底哪位?”
这是一个九御的男人,生得身材颀长,样貌也极其俊美,甚至,还有几分与阮君庭相似。
他打量的目光又落在凤乘鸾小腹上,欣慰一笑,“六个多月了吧?”
凤乘鸾嗷地一声,又被他吓炸毛了,他连她怀孕多久了都知道!
她用手将肚子捂住,想要逃走,可身后是墙,再也没处躲。
她向左,男人就向左,她向右,男人又比她快了一步,堵住右边的去路。
她没办法,只得重新将长簪直指他的咽喉,“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看凤乘鸾那副紧张的模样,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凑近,神秘兮兮笑道:“真的认不出来?”
凤乘鸾努力向后避开,瞪眼,“不认识!”
“使劲想想呢?”
凤乘鸾的确在使劲想,可她认识的九御之人就那么几个,一个都对不上号。
除非眼前这个是易了容,疯了的阮君庭,否则,她实在想不出别人。
“真的想不出来?”男人有些失望。
“想不出!”凤乘鸾坦诚。
“哎,”男人怅然,“你那颗心里,只有那个臭小子,哪里还会记得旁人。”
他这一声,竟然还有点幽怨。
之后,忽地一转身,凑近本已有些放松下来的凤乘鸾,吓得她又将手中的长簪握紧。
“那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帅不帅?”
“……”凤乘鸾好艰难,点头,“……帅!”
“比起阮君庭那个臭小子呢?”
“……,差……差一点……”
“谢特!”男人骂了一句!
他这一骂,凤乘鸾心猛地一震,一个念头呼啸而过。
“唉——!”男人长叹一声,在旁边一张桌前坐下,随手倒了杯酒,“枉我煞费苦心,一路安排那么多人前后暗中接应,又日盼夜盼,总算将你这丫头盼来了,你却没心没肺没肝,认不出我老人家!不开心!”
他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一杯,继续喝,倒像是真的伤心了。
凤乘鸾往前挪了挪,见四下空荡荡,门窗紧闭,这楼中的人大概都回避了,便用指尖戳了戳他肩膀,试探地小声道:“白日依山尽……”
男人送到嘴边的酒杯就停了一下,之后又一口干了,虎着脸嗔道:“你不是认不出我吗?”
凤乘鸾的眼圈霎时间就红了,满是哭腔接着念叨:“黄河入海流。”
男人的酒杯就又再次停在了半空。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凤乘鸾念完最后这两句,已经泪流满面,屈膝跪下,仰望着他,“外公如何教妞妞念诗,又如何教妞妞打架骂人,妞妞片刻不敢忘记!”
男人也早已经红了眼,将酒杯啪地往桌上一摔,转身将凤乘鸾抱住,紧了又紧,“我的妞妞啊!不枉费外公疼了你一辈子!快起来,你肚子里有个小妞妞,不要跪着,快起来!”
凤乘鸾抹了把脸上的泪,扁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外公突然就走了,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
龙皓华一声叹息,摸摸她的头,“生死不由人,外公也舍不得你。”
“可那怎么又会活在这里?”
“啊,这个……,”龙皓华眨眨眼,“可能老天爷知道我不放心你,就让我在这里等你咯。”
“这个人是谁?”
“这个……?”龙皓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这个来头可大了,大到都不能出去随便见人!”
“他是谁呀?”凤乘鸾拉过一把一只椅子,倒骑上去,掰着他光洁的下巴左右仔细看,第一次看到没有胡子的,帅帅的外公,忽然觉得好好玩。
“是……,不告诉你。”龙皓华话都到嘴边儿了,却又打住了。
“嘁!你是自己都不知道吧!”凤乘鸾撇嘴。
“谁说老夫不知道!额,不对,已经不是老夫了,呵呵呵呵……”
“那快说啊!”他越是吊胃口,凤乘鸾就越是好奇。
龙皓华招招手,“过来。”
凤乘鸾就把脑袋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