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楼,大清早门庭冷清,门前台阶上还留有昨晚姑娘们与客人嬉闹丢的鲜花和帕子、果核之类的,不曾清扫。
而前面街上,沿途摊贩已经张罗着准备开张了。
凤乘鸾肚子好饿。
她昨晚空着肚子喝了个烂醉,又打了一架,再流了那么多血,还半宿没睡,现在特别需要补补,哪怕吃个煮鸡蛋也行!
“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吃口便饭,迷罗坊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可也乱中有序,特别是这街边的小吃,有许多太庸天水的风味。大人不若尝尝,顺便替君上体察民情?”
倦夜哪里有闲工夫陪她吃早饭,“不必了,本官无须用早饭。”
“哦,”凤乘鸾随便应了一声,“但我需要。”
说着,便自顾自去市集找吃的。
可刚迈出步子,身后呼啦啦!
倦夜一招手,一大群身穿鳞光软甲的锦鳞卫,将凤乘鸾团团围住。
“凤三爷,再说一次,莫要让君上久候。”倦夜话中有了威胁的意味。
“急性子,也不容人家吃个饭。”凤乘鸾无奈嘀咕,转身摊手,“好吧,走吧,谁让他最大!”
——
九御昊都,纵贯四百里,东西八百里,规模尤胜北辰白玉京数十倍。
数千年来,九御皇族以山峦为城墙,以江河为水系,平原为御苑,台地为宫廷,打造了一座硕大无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之都。
而被林立的楼台亭阁簇拥在中央的帝城,更是仿照天上的星图而建造的巨大宫殿群。
若是百花城的宫殿奢华旖旎,白玉京的皇城雄浑大气,那昊都的帝城,便是辉煌壮丽,取了天人合一之意。
凤乘鸾一路由锦鳞卫大统领带路,快马加鞭,过了重重宫门才知,原来姜洛璃的长秋宫,只能算是坐落在帝城一隅。
而这深处鳞次栉比的宫殿所供养的,仅是寂天大帝那一人。
他们二人骑着马,凭着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在一处恢弘的宫门前下马时,已是快近晌午。
难怪倦夜说他不用吃早饭,兴许是天还没亮,就奉旨动身,去迷罗坊请她了,这会儿回来连午饭都误了,哪里有时间吃?
凤乘鸾随他进去时,抬头看了一眼,宫门匾额上,又两个雄浑大字,“紫极”!
外公曾说过,这是帝城中央,有一座紫极宫,按照天上星图的位置来对比,便是居于北极星之位,是九御历代君皇日常起居、视事、朝会、庆典之所,是整个帝城的核心!其他的宫殿,都是围绕着紫极,各自按星图的位置所修建。
阮君庭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但他今日特意要在这里见她,必是有其深意。
凤乘鸾跟在倦夜身后,入了宫门,便见纵横和容数万人的广场那一头,耸立着一座如山大殿,其高、其大,其雄浑磅礴,从迫入眼帘的那一刻起,就早已超乎了寻常人的想象!
远远观之,金碧辉煌的飞檐碧瓦,如云层叠,檐牙高啄,如浩瀚神宫落入了人间!
凤乘鸾若不是曾经见识过白玉京的城墙,此时见了如此殿堂,必是也要生了拜服之心。
“这里是紫极宫的宏图殿,是君上每日坐朝问道之所。”倦夜颇有些在这迷罗坊土包子面前炫耀的意味。
“呵,真大!”凤乘鸾顺着他的话儿说,之后话风一变,“这么大的宫殿,君上就自己一个人住,多没意思?平时没人陪他吗?”
“怎么会没意思呢?”倦夜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帝城之中,殿堂九百九十座,宫室八千九百间,若再算上昊都周边的离宫别苑数百处,一天住一间,一辈子都住不完。君上自打还朝,就只是名义上住在这紫极宫而已,但实际上,每晚所宿之处,皆不相同,有时候夜里睡到一半,来了兴致,还要换地方。”
“哦。”凤乘鸾应了一声,睫毛垂了垂。
阮君庭他定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如履薄冰,以至于夜不安枕,连睡个囫囵觉都不能,只能日夜保持警醒,却又不能道与任何人知道。
两人从宏图殿一侧绕行,又沿着回廊,进了后殿,几经迂回,才在一处僻静的林荫假山环绕之处停下。
这里并无楼阁水榭,只有一块空地,卵石砖瓦铺了水纹梅花,上面赫然摆着一张巨大的柚木雕成的游龙流水茶台,蜿蜒约三丈许,呈潜龙升天之势,不但雕工造诣非凡,又经年打磨,木纹与刀刻早已浑然成为一体。
茶台上,从龙头到龙尾,被顺着龙身走势,精心挖出水渠,两头接了地下的泉水,令一道清溪从茶台中缓缓流过。
茶台之上方,是一株约七八人合抱的香樟古树,枝干粗狂遒劲,遮天蔽日,此时春日,新叶与旧叶,淡妆浓抹,相护掩映,如一把硕大的墨绿锦绣华盖。
“此处名为樟台,你就在这里候着,不要到处乱跑,不得乱摸乱碰,静待君上驾临。本官诸事缠身,就不奉陪了。”倦夜草草交待,便转身离开。
“啊喂……”凤乘鸾想问,他们这儿有没有饭吃,像上次那样给碗面也行,然而,话没出口,他人影已经没有了。
饿啊……,怎么办?
她垫脚,四下扫了一眼,便见茶台的龙头上,刚好摆了四色茶点。
又小又精致,每样一碟心。
该是预备着品茶之用的。
凤乘鸾见左右没人,便溜达过去,随手顺了一只,丢进口中,之后佯装四下观望。
嗯,味道还不错。
她脚下又向后退了两步,倒了回去,垂手再顺一样。
这个也可以的,入口即化。
可吃完这一个,她就挪不动了。
不吃还好,越吃越饿!
反正也没人看见!
反正阮君庭也不指望这些点心活命。
但是她就靠它们救急了!
凤乘鸾索性站在茶台边,一个接一个迅速往嘴里塞。
奈何点心又细又腻,连吃了几个就噎得慌。
于是又得喝水。
炭炉上温着清水,还未煮沸,试了一口,不凉不热,凤乘鸾便直接对着壶嘴喝。
喝完,继续吃。
不但吃,还坐下来吃。
一通狼吞虎咽,连带着那一壶水也喝了精光,也才刚刚垫了个底,好在总算没那么饿了。
再看桌子上的几只空碟子,她眼珠子一转,飞快四顾一周,之后甩手嗖嗖嗖!
全丢进附近的花丛里。
至于壶里的水……
凤乘鸾一不做二不休,麻利从茶台中的溪流里舀了一壶,啪地扣上盖子,在炭炉上重新摆正,之后又用袖子抹掉桌上的点心渣子!
毁尸灭迹,神不知,鬼不觉!
完美!
凤乘鸾搞定一切,站起身来,正有点得意,忽地身后有凉凉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阮君庭身上一袭银白,却以黑丝夹金线绣了只张牙舞爪的狰狞黑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嗷!”凤乘鸾被吓得原地跳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君上。”他面无表情地纠正她。
“哦,君上!我在……,我在仔细欣赏这茶台!”凤乘鸾飞快地检视那桌子,用指尖将桌边儿一小颗漏掉的点心渣子给抹了去。
“那你看出什么了?”阮君庭的目光,淡淡从她脸上浮光掠影般一过,在茶台龙头上端然坐下,挽袖伸手,用指背试了试茶壶,却发现水还尚未煮好,不觉眉头微微一蹙。
“您这游龙茶台,用的是上好的千年柚木,本是豪舰龙骨,又至少沉水五百年,现世后再盘百年以上,才有了今日的成色。”
凤乘鸾在他身后转了半圈,又背着手,偷眼看他的侧颜,“君上,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微微愠怒时的眉眼,是最好看的,她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总算有点见识。”阮君庭目光将茶台扫视一圈,扭头间,正撞上她一脸坏笑。
虽然那坏被面具挡了一半,但另一半,却被嘴角暴露无遗。
而与坏笑一道暴露的,还有嘴角上一点点细糯的点心渣儿上。
她若是此时再向前一分,便如昨晚那样,唇瓣再撞上他的脸颊。
那份微凉的温软,至今仍记忆犹新!
“放肆!”
阮君庭强行将自己的头扭正,瞳孔微缩,目光晃动,他竟然每次见到这个男人就会动绮念!
“下去坐好。”他有些羞恼。
“是,君上。”
凤乘鸾被无情从他身边赶开,退到下首。
“再退!”
“哦……”凤乘鸾又退了三步。
“再退!”
“……”
她一连退了到三丈开外,一直退到流水茶台的龙尾处,阮君庭才算稍稍觉得安全。
他不是怕她。
他是怕自己。
他怕再被这个南渊小男人有意无意地撩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狂性大发,将他就地按在这茶台上,管他什么光天化日,管他是男是女……!
刚好这时,倦夜来了,第一眼见这俩人一个在龙头,一个在龙尾,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气氛甚是尴尬。
“君上。”他上前,附耳。
凤乘鸾离得远,竖起耳朵听,也没听清都说了些什么。
只见阮君庭眉间又拧了一下,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等倦夜再匆匆下去,阮君庭已从方才的尴尬中剥离出来,抬眸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站在下面的凤乘鸾。
“赐座。”
“谢君上。”凤乘鸾响脆应了,就在茶台边儿上走下,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腮,美滋滋望着他。
此时,炭炉上的壶中,水已经煮沸,水汽随着萦绕的微风,婷婷袅袅。
他坐在香樟树笼成的巨大华盖之下,身上银袍凛冽,肩头黑龙狰狞,挽袖提壶,亲手沏茶,举止如行云流水,姿态如冰川飞瀑。
他在茶道上的功夫,没人比凤乘鸾更清楚。
他在这些事上的风雅,也没人比她欣赏得更多。
他沏茶,她就远远地静默陪着,直到茶成。
阮君庭拈了其中一小盏,托着一叶浮萍,放入龙头的水渠之中,指尖轻轻推送,那小小茶盏便坐在浮萍上,顺着茶台中的溪流,一路蜿蜒,缓缓下行,一直漂到凤乘鸾面前,被她小心接起。
“谢君上。”凤乘鸾双手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入口。
不知是那茶本就特别,还是水被她换成溪水的原因,茶汤入口,颇为苦涩,又有些辛辣之感。
“如何?”阮君庭抬眸。
凤乘鸾想说,手艺退步了,可话到了唇边又微微撇了撇嘴,“苦的。”
大概,这个味道,早已在阮君庭意料之中。
他眼帘垂下,重新专注于眼前,“你在孤这里,寻不到甜的。”
他的话里有弦外之音,凤乘鸾便心头一动。
“君上今日招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品茶。”阮君庭重新抬头,“一杯苦茶,看你能否咽得下去。”
他的目光,对上凤乘鸾的目光,有一丁点的期许,而更多的,全是孤寂。
果然,话音方落,假山石外就传来极为有序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已将樟台团团围住。
凤乘鸾抬眼,见阮君庭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便知,那苦茶来了。
没多会儿,倦夜便在前面引路,姜洛璃携着九方千阙的小手进来,后面还跟了个男人。
那男人两手背在身后,双脚开立,站在姜洛璃身后半步的距离,生得英挺却十分冷厉,一个身着暗红劲装将精壮的身材包裹地切到好处,肩头、腰间与护腕都用的漆黑雕花软皮,皆腰间赫然一把赤蝎尾,正是昨晚伤了凤乘鸾的那种短刀。
只是他的刀柄和刀鞘上,额外嵌了许多大颗的宝石,分外华丽奢侈。
千阙的眼圈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还没等拜见行礼,手中就被姜洛璃暗暗使了使劲儿,于是小人儿就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洛璃便心肝宝贝地蹲下,替他擦了眼泪,之后推了一下,“千阙乖,快去给父君看看伤在哪里了,让父君好好疼疼!”
“父君……!”千阙便得了大赦一般,迫不及待地挣脱她的手,飞奔着扑向阮君庭,哭了个稀里哗啦,显然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受伤了?”阮君庭的确有些意外。
他离开昊都时,这孩子刚刚咿呀学语,四年后再回来,也一向疏离,从未与之亲近,此时忽然被没头没脑地强行塞进怀里这一软软的一团,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拒绝。
那小小的身子伏在他膝头,哭得真是伤心,任凭如何矫揉造作都是装不出来。
阮君庭即便心中再厌恶姜洛璃,却也一时之间不忍心将千阙推开。
姜洛璃款步上前,将千阙的衣袖挽起。
她的指尖方一触到他,孩子小小的身子就又是一个激灵。
阮君庭不禁皱眉,手掌在他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千阙的衣袖下,细小的胳膊上赫然是一只乌青的大手印。
姜洛璃红着眼圈道:“君上您看,昨晚有武功高强的贼人夜闯长秋宫,意欲盗取国玺,幸亏赤蝎王及时赶到,国玺才幸免于祸。可……,千阙却在慌乱间被波及,差点扭断了手臂,真是让人心疼得紧。恳请君上务必要彻查到底,将那胆大包天、意图谋反之人找出来,才不枉咱们千阙受的这些委屈!”
她说完,又仔细替千阙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
千阙想要避开,却不敢避开,只能僵着身子,往阮君庭怀里缩得更紧。
而这三人凑在一处,远远望去,于古树之下,倒是一幅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羡煞旁人的画面。
凤乘鸾看得眼睛生疼,只好将目光挪向别处。
阮君庭见千阙并无大碍,人又重新冷了下来,将小人儿轻轻推开,拉正被揉出碎褶子的银袍,瞥了眼立在樟台下的那个冷厉男子,“大长公主无非是想拿一个飞贼而已,有赤蝎王明少商在,还用得着来孤这里哭诉吗?”
“这……”姜洛璃飞快对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了躬身拱手道:“小人明少商,拜见君上。君上有所不知,因着那飞贼号称手眼通天,向来行事诡异,无所顾忌,此刻早已先行一步,入了这紫极宫,所以,小人未经君上许可,实在不敢擅动。”
“哦?”阮君庭手中茶壶倒向茶盏,悠然拉出一条水线,“原来大长公主费了这么大周章,是要在孤的紫极宫中拿人。”
他淡淡瞟了眼坐在三丈开外看热闹的凤乘鸾,“那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凤乘鸾嘴角一抽,有些苦笑。
阮君庭,你这杯苦茶,是真的要捏着鼻子,灌着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