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紫极宫那一头阮君庭正候着凤乘鸾的消息,根本无法安睡。
又记着她的话,哪儿都不要去,谁都不能见,便难得地心血来潮,命人将大婚的喜服呈了过来,换在身上,打发时间。
他望着一人多高铜镜中的自己,散开的银发,从肩后倾泻而下,几乎长及膝弯。
一袭鲜红的喜服,绣了蜿蜒升腾的金龙。
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为她穿红,这一生,只为她穿红。
一直厌恶到极点的那场大婚,忽然间因为换了新娘,而变得无比期待。
什么江山社稷,皇权富贵。
娶她为妻,似乎才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正经事。
外面,姜洛璃手捧国玺,步行而来,突然连夜求见。
倦夜连忙横刀挡驾,“公主若是想通了,也不必急于一时,明日一早,宏图殿上,君上与您自然是有无数的话要说。”
“让开!”姜洛璃怒斥,“你不过是紫极宫的一条看门狗,有什么资格敢挡本宫的路!”
倦夜倒也不痛不痒,“既然是狗,自然是要替君上管好门口,不能让随便什么人都乱往里闯。”
姜洛璃身边已经没什么可用之人,此时闯宫来硬的自是不行,于是就捧着国玺,在门口高声喊道:“君上!我知道你在等她,但是,我今晚也是要告诉你,那个人,你不用等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殿内,阮君庭望见镜中的自己,原本温柔的眉眼,骤然一凛。
姜洛璃见里面没声音,便踮起脚尖接着喊:“盛莲,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我,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今晚我说的每一句,你一定要信!”
她牟足了力气,高声道:“没错,千阙不是我生的,他是我拿来牵制你的,可是,你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吗?是东郎王温卿墨!”
大殿深处,灯火忽地熄了,再无任何动静。
但是,姜洛璃知道,他听进去了。
那殿上百盏明灯,是被他的震怒摧熄的!
她心中苦笑,笑自己堂堂九御摄政大长公主,居然沦落到如此田地,要靠这等手段来诓骗旁人,但是,她已经没得选了。
“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意外?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而且,我原本派出去截杀她的人来报,她已经带着你的兵符,跟人跑了!她根本就没去南大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骗你!她费尽心机接近你,只是为了夺回千阙!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她用跟别人生的孩子,骗得你团团转!”
轰——!
殿内一道霸道凌厉的气浪,轰然而出,将姜洛璃整个人如一只秋风中的蝴蝶样,打飞出去。
“倦夜,将公主请回长秋宫!”里面传出阮君庭显然已经震怒的声音。
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人,最恨的是别人骗他,最怕的也是别人骗他!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相信,可以依托的人,如今,又突然有人来告诉他,那个人,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
即便明知那些都是假话,可却有人谁愿意再听一个字?
姜洛璃捂住胸口,痛苦爬起来,艰难喊道:“寂天!你不相信没关系,可是你逃不开事实!千阙为什么一旦情绪激越,两眼就会变成蓝色?他身上并非九方氏纯血,神祗血脉早已稀释到接近于无,可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有那般力量,随性杀人,信手拈来?”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
“哈哈哈哈哈!因为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他是温卿墨那个太庸山里出来的异类与凤乘鸾所生的孽种!他的生父根本就不是人!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个人!”
“哈哈哈哈……!寂天,你这个傻瓜!每个女人跟你说她生了你的孩子,你都照单全收,你是个天大的傻瓜!你头顶的绿帽子,已经高到天上去了!”
“反正,我姜洛璃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如今日就将一切和盘托出,我不好过,你也永远别想好过!凤乘鸾她骗你,她爱的根本不是你!她的一双儿女,全都是旁人的野种!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是不是好恨?是不是好痛苦?是不是想要好好地折磨她,以消心头只恨?我告诉你个好办法!杀光所有她亲近的人,杀光所有她在乎的人,让这世上所有与她有关的人,全部去死,只独留她一人在你身边!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而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折磨她,凌虐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啊……!想一想都觉得好开心啊!好痛快啊!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姜洛璃越喊越疯,外面的锦鳞卫想要按住她拖走,都按不住。
直到倦夜急中生智,挥手劈下一掌,整个深夜的紫极宫,才渐渐安静下来。
然而,女人的疯吼没有了,远处夜空中,便有一丝极轻的叶哨声,正悠扬婉转的吹着,之后,随着姜洛璃瘫软在地,也消散无踪。
大殿深处,一片黑暗,有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来。
倦夜慌忙带人迎了上去,跪地请罪,“打扰君上安歇,是臣等无能!”
“你没有罪,她说的也没错……”阮君庭沉沉一声,如从地狱深处传来,“召集锦鳞卫,孤要……,血洗迷罗坊!”
“什么!!!君上……!”倦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间,只见黑暗中,阮君庭一身喜服猩红如血,弥散开去的银发之下,一双猩红的眸子,正毫无生机地俯视着他,俯视着外面偌大的,灯火阑珊的昊都。
——
此时,迷罗坊的夜市还未散。
人群熙来攘往,夜晚比白天还热闹。
糯糯闹着要娘亲不肯睡,千阙则变着法子想出来吃好吃的。
龙皓华没办法,只好脖子上骑了一个,手里牵了一个,带着两小只出来逛街。
“早就说了,少生孩子多种树,就是没人信!含饴弄孙,含饴弄孙,分明是含饴被孙子弄!”
他老人家,从早上鸟叫第一声开始,就陪着这俩宝贝玩,一直玩到现在月上中天,血都吐了好几碗了,俩宝贝却半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千阙虽然年纪小,却是个人精,敏锐地感受到老爷子不开心了,于是仰着头,乖乖地问道:“太公公,上次您为了救我,我却咬了你,可还疼?”
哎哟喂——!
龙皓华一副老心肝,被这张小嘴儿这么一哄,什么脾气都没了。
“嘿嘿,不疼了,太公公这么帅,怎么会怕那点疼呢!”
千阙见他高兴了,便得寸进尺,“那我们明天,可以骑大狗玩吗?”
他还惦记着那两只魔化巨狼!
“你怎么还惦记着呢!哎哟我的老天爷!”龙皓华一阵头疼。
自打上午为了让他好好吃饭,哄着瞅上一眼,一直惦记到现在。
小不点儿娃娃,什么都不知道怕,还要骑狼!
那两只巨狼若是怒了,能一口把他吞了!
祖孙三人正磨叽着,就听头顶夜空中,雪鹦鹉一声凄厉长啸。
龙皓华脚底一滞,有些警觉。
这鸟,大半夜的,死嚎什么?
他将糯糯从脖子上摘下来,又把千阙的小手紧了紧,向长街前后张望了一番。
到处都是人,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一个个小摊子,摆得满满登登,满街飘着各色宵夜的香味,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嘎——!
头顶上,又是一声凄厉鸟叫!
雪鹦鹉俯冲而下,从人群头顶上掠过,惊得许多第一次来迷罗坊的人吓得手里的东西都掉了。
于是,就有摊贩嘲笑他们没见识,没见过稀奇的,说什么三爷手里稀罕玩意可多了,还有两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狼没放出来呢。
哄笑间,街坊口那一头,就开始人头涌动。
龙皓华本就生得鹤立鸡群,此时稍微垫垫脚,就望见人群都向牌坊下涌去。
今晚什么情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能有什么不对劲?
“走了,乖,我们回去。”谨慎起见,龙皓华还是决定带孩子回去。
“不要啊,还没吃到好吃的!”千阙央求,抱着他手臂荡秋千。
“不要啊……”糯糯也跟着学坏了。
龙皓华本就心神不宁,被两个孩子闹腾的心烦意乱,索性拉他们就近寻了个路边摊坐下,“就在这里吃一碗炒粉,吃完立刻回去睡觉!”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欢天喜地地拍手。
身后,街上的人,还在陆续向街坊口涌去,龙皓华回手捞住一个,“这是看什么热闹呢?”
“嘿!您还不知道啊?三爷上次当街撩的那个会唱戏的,又来了,今儿没穿龙袍,穿了身喜服,还带了好大一台戏班子,不知道唱的哪一出!”
那人急急从龙皓华手中扯开衣袖,就赶着去看热闹了。
那臭小子来了?
还带人来的?
他明知道妞妞替他拼命去了,大半夜地跑来迷罗坊做什么?
龙皓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管好事坏事,先避开准没错!
他匆匆在桌上扣了一锭银子,“不用找了。”
说罢,捞起两个孩子就走。
“不要啊,还没吃完!”孩子们闹。
龙皓华顾不上哄孩子,抱起糯糯,夹了千阙就走。
可是,街上涌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带着两个孩子逆流而行,越走越是寸步难行。
回头间,只见大批锦鳞卫,几千人之众,夹道而来,阮君庭行在前面,大红的喜服,缠金灼灼,拖曳在泥泞的地面上,毫不顾忌。
他上次来就是一张冷脸,这次来,还是冷脸。
上次来手里提着剑,这次来,手里还是提着剑。
此时来到街市中央,目光一寸一寸,从围观的人群脸上掠过,像是要找什么人。
围观的百姓起初也并没觉得哪里不妥,可这坊中夜市里混的人,多少都有过几分见识,此时见他那双如沁了血一般猩红的眸子,不由得都被看得心头一颤。
有人开始后退,有人开始不安。
龙皓华用的这个姜行宇的身子,生得个儿高,比别人就高出半个脑袋,远远地向这边张望间,刚好与阮君庭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一瞬间的电光火石!
龙皓华两眼如被他的凶光扎了一般,嗖地转过身去。
可被扛在肩头的糯糯,却一眼认出了阮君庭,“爹爹——!”
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打破喧嚣!
阮君庭当下认出龙皓华的背影,手中浩劫一攥,身后锦鳞卫立即轰然大动!
龙皓华顾不上再隐藏身形,蹭的跳上屋顶,带着两个孩子就跑!
“干什么啊?”千阙被夹着狂奔,不明所以。
“回去拿剑打架!”
身后,阮君庭的身影被落在远处,稳稳立在灯火通明的夜市中央,纹丝不动。
数千锦鳞卫,已将整个迷罗坊从里到外,层层围住。
阮君庭只字未发,将手一摆,四下便刀光群起!
有人大喊一声:“快跑啊!杀人了——!”
嗤嗤嗤……!
手起刀落!
顿时,惨叫连天,血流成河,看热闹的人,如被剁瓜切菜,成片成片的倒下!
而阮君庭则提着浩劫剑,一步一步踏过地上渐渐蜿蜒成溪的血水,走向风华绝代楼。
……
此时,风华绝代楼中,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诗听和冷翠等着孩子,都还没睡下。
见龙皓华匆匆回来,慌忙将两个被晃得七荤八素的孩子接下来,“老爷子,这是怎么了?”
龙皓华顾不上解释,冲进屋里,从床底下随手抓了一把银票塞给诗听,“快,什么都别收拾了,带孩子们马上走!”
“啊?”诗听被塞了糯糯,又塞了银票,懵了。
此时,远处杀声渐近。
冷翠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心头便是一惊,“出事了!”
她利落回身,抱起千阙,“锦鳞卫怎么在这儿杀人?咱们带着孩子,跑不了多远!”
“那怎么办啊?小姐的孩子不能有闪失!”诗听急得跳脚。
身后,龙皓华一声当机立断:“骑狼!”
“啊——?”诗听差点昏过去。
她看见那俩牛犊子一样大的巨狼都浑身发抖!
现在,骑它?
“太公公大好人,太公公万岁——!”千阙兴奋极了。
……
外面,阮君庭的步子,看似不紧不慢,却转眼间到了楼下。
惨叫声中,火光四起,人们亡命奔逃,整个迷罗坊,已是人间地狱。
头顶嗡地一响,是长剑出鞘之声,龙皓华一身素白,手持升龙剑,从楼顶落下,挡在阮君庭面前。
“臭小子,快让他们住手,你疯了?”
阮君庭手中浩劫,缓缓出鞘,嗜血长鸣,“杀光,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