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医院的顶层,纪倾城看着宙那张快乐而美丽的脸,终于释然。
“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说我不配爱你了。”纪倾城重重地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我可能是不配。”
宙的手轻轻滑过纪倾城的脸颊,温柔又无奈地说:“我的宠儿,你只是还未找到真实的自我。”
纪倾城笑起来,打趣地问道:“我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就配爱你了么?你就会允许我爱你么?”
宙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会么?”纪倾城不甘心地追问。
“不会。”宙的眼神柔和,语气却决绝而肯定,严厉地说道:“你永远都不能爱我。”
……
纪倾城发现只要谈到这个话题,宙就会变得非常的顽固。
“行行行……说得好像我巴巴地非要爱你似的……回去吧。”
纪倾城满不在乎地转过身往楼里走,走了几步却没见到宙跟上来。
“怎么了?你不走么?”纪倾城莫名其妙地问。
宙皱皱眉,忽然笑了起来。
“没什么,有个不速之客趁着我方才没注意找了过来。”
“什么不速之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纪倾城和宙一起回到病房里,刚上床躺下,就见到毛软又急匆匆地走进来。
“你跑哪儿去了?刚刚来找你也不见人!”毛软不耐烦地说:“我说你这个病人怎么这么任性啊?你明天要做手术,大晚上的不要到处乱跑,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好不好?病人的身体情况是非常影响手术效果的你晓不晓得?”
每次见到毛软都要被她教训几句,纪倾城都习惯了。
“知道了,你们怎么又来了?”纪倾城有些不耐烦地问:“难不成你准备再给我加油打气一次?”
毛软冷笑道:“你以为我喜欢来见你啊,我很忙的好不好,还不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我又给你找什么麻烦了?”
纪倾城的话音刚落,就见到毛软身后又出现一个人来……
是厉时辰。
厉时辰的神色有些奇怪,纪倾城正莫名其妙的时候,见到还有一个人跟在厉时辰身后,也走了进来……
毛软抱着双臂,不耐烦地对纪倾城说:“你到底有几个男朋友啊?能不能一次都带来,不要一个个都跑到我这里来问我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把你的男朋友们都叫来,我一次解释完算了。”
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进病房里里,身材清瘦,带着金丝边眼镜,把西装穿得比杂志上的男模还要挺拔潇洒,浑身散发着一种尊贵高傲的气息。
“章朝?!”纪倾城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宝贝,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呢?”章朝扶了扶眼睛,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纪倾城这一回终于知道宙说的那个不速之客是谁了。
厉时辰也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问她:“倾城,你跟章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白天的时候厉时辰就已经很疑惑了,如果章朝是纪倾城的男朋友,为什么她生病的事情却没有告诉过他,而是另一个陌生男人陪伴着她。
“他又是谁?”厉时辰看向宙道:“为什么一直是他陪着你治病?”
章朝也看向宙。
一进屋子他的目光就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这个男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他调查过纪倾城的生平,她之前的人生里应该没有这个男人出现过才对,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会比他先知道纪倾城的病情?
不知怎么的,章朝忽然想起了喝酒的那一天,有一辆车子接走了纪倾城,他那时候看见过车里的一只男人的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就是那只手的主人。
“是啊。”章朝接着厉时辰的话,看向宙问:“不自我介绍一下吗?”
宙神态自若,似乎丝毫不觉得尴尬,道:“我叫做原佚,是纪倾城的研究生导师。”
“不是爱人么?”毛软脱口而出问道。
“矛盾么?”宙反问道。
毛软一呆,干笑着点点头道:“不矛盾……挺好的……”
“那章朝又是你什么人?”厉时辰问纪倾城。
是啊,那章朝又是她的什么人!纪倾城无言以对。
她发现人还是不要撒谎比较好,要不然最后就是落得一个无法收场的下场。
章朝沉默地打量着这个原佚,原佚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注视,把目光从纪倾城身上一过来,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高傲。
章朝忍不住冷笑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高高在上地看自己,倒还真的激起了他的斗志。
章朝并没有管厉时辰的问题,他走到原佚面前,对他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章朝,纪倾城的朋友。”
“原佚”看了一眼章朝的手,礼貌而疏离的对他微笑了一下,道:“抱歉,我不跟人握手。”
……
章朝轻笑一声,眼里露出些微的不屑,在他看来,拒绝交手本身就是一种示弱。
他不再看宙,而是看向纪倾城,正想说话,却忽然听到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小美人,我来看望你了!”
大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进病房,他五官深邃,顶着一头金发,似乎是个混血儿,手里捧着一束花,笑得爽朗又快活。
周诺来了……
毛软看了一圈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果然人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有可能见到。
她忍不住打趣地看着纪倾城,问道:“你的男性朋友们都到齐了没有?要不要我去搞个麻将桌来,大家今晚可以血战到底了!”
……
纪倾城真的笑不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四个男人站在屋子里,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宙泰然自若,似乎跟他没有关系。
周诺笑眯眯地,一副嫌事儿还不够大的幸灾乐祸模样。
厉时辰似乎有些迷茫。
章朝明明在笑,可是浑身都散发着黑气。
纪倾城哭笑不得。
为什么她一个要死了的人,却还要经历这一些?!
她求救一般地看向毛软,毛软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已经很满足了,轻咳一声道:“你们不要都挤在这里,病人晚上要休息,这探病的世界到了,都走都走!”
医生都这样说了,大家也没有办法。
周诺嘟囔道:“我才来就赶我走啊……”
“抱歉,明天赶早!这个花也拿走……”毛软一把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道:“病人闻到花粉过敏这么办,给我了。”
毛软推着周诺往外走,对厉时辰说:“你也别呆在这儿了,回去休息啊,明天十几个小时呢!”
厉时辰只得也往外走。
“都走都走!”毛软催促着剩下的两个人。
“那我明天早上手术前再来。”章朝说。
“我也来!”周诺在毛软身后叫道。
纪倾城真的觉得心很累,闭上眼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随便你们吧,我无所谓了……”
她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病房里呆一会儿。
“你不走吗?”毛软看到宙还站在那里不动,皱着眉说:“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不要以为你长得最帅就有特权”
宙微笑道:“她需要我在这里陪着她。”
“不!”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想到这尴尬的场面都是宙造成的,纪倾城就觉得完全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她指了指门口,极其疲惫地说:“你也走……”
周诺站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神就这样跟着他一起被赶出来病房。
这个纪倾城,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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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纪倾城终于被推进手术室。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没有人在手术室外面等她。
厉时辰和毛软站在手术台两侧,严阵以待。
“准备好了么?”毛软问。
纪倾城点点头。
“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厉时辰对她说。
纪倾城摇摇头。
她知道,也许这就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可纪倾城发现,她真没有什么话要留给这个人间,反正无论说什么最终也一样会被误解。
我们为了被理解而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表达就是被误解的开始。
“真的没有要说的了吗?”
纪倾城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讲。
麻醉师把呼吸面罩给纪倾城戴上,厉时辰轻声说:“呼吸。”
呼吸。
呼吸啊……
纪倾城忽然想,我们的生命好像就是从呼吸开始的呢。
……
纪倾城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在母体里,身体在狭小的甬道里不得伸展。
甬道的远方似乎有一道光芒,出口就在那里,可那光芒一点都不温暖,既冷酷又刺眼。
她不想走,但是有个力量在催促着她,说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温暖的水域,离开供给她的养料,去那个散发着冰冷光芒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知道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美好,还是非要让她去那个地方?
你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人,难道留在这里不比活在外面幸福多了吗?
如果六道轮回,呱呱坠地,只是为了被伤害、被侮辱、被误解、被囚禁,为什么还要让她离开这里,就让她一直在母亲的羊水里直到终结不好吗?
狭窄的甬道挤压着她,她很痛苦,母体逼着她向前,魔鬼的手拽着她的脑袋,要断绝她生命的供给。
为了离开这拉扯,她只能忍耐,然后拼命往前,撕裂她的孕育者,折断母亲的骨头,撕开她的皮肉,在血肉模糊里往前进……
一面是残酷的忍耐,一面是不择手段的推进。
所有的新生命都如此诞生。
冰冷的空气冲破她闭合的肺部,逼迫她呼吸。
这是她此生的第一次啼哭……
……
纪倾城从小就不招人喜欢,母亲还怀着她的时候,就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师”来跟纪国栋说这肚子里的女儿是个天煞孤星。
“孤克,命不好,一生的苦多于乐,坎坷多于灾难,并且最终一定会堕入大苦之中。先是克父克母,再是克丈夫,克子女。身边的人都要因为她不幸。这孩子还是不要得好,可怜……”
纪国栋是个知识分子,绝对的无神论者,听到有人这样诅咒自己的一家,气得把那个不请自来的大师给赶走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师的话灵验了,纪倾城的出生极其艰难,仿佛从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预示了她不会是一个让父母感到幸福的孩子。
那时候,母亲的预产期都已经过了两周,纪倾城却还呆在肚子里没有动静。
医生被迫给母亲打了催产针,然而二十四个小时过去,她依旧好好地呆在肚子里,似乎打定主意拒绝被生出来。
医生都说:“这个小孩儿,似乎一点都不想出生呢……”
母亲天生对麻药不敏感,可是再等下去,母亲和孩子都会很危险,又打了一阵催产针,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就这样直接剖腹产。
没有麻药,就这样切开肚子,还要忍受缝合,就连医生都被纪倾城的母亲打动。
不知道是不是纪倾城感受到了母亲的决心,就在这时候,母亲终于开始宫缩了……
整整过了十二个小时,母亲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纪倾城才终于来到这个世上。
只是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那之后情况更是每况愈下,过了几年,没有等到纪倾城长大成人,她便去世了。
……
然后出生时候的叛逆,似乎一直延续下去,贯穿了纪倾城的一声。
从小到大,纪倾城惹的麻烦数不胜数。
几乎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班主任在她的学生手册写的评语都离不开两个字:不乖。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集体舞蹈去给市领导表演,每个班都会挑几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出来,纪倾城是第一个被挑出来的,可是纪倾城偏不愿意。
“凭什么让我画得红扑扑的去取悦别人?我不!”
老师听到她这样说简直哭笑不得,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小学生能说出“取悦”这种词来。
纪倾城讨厌任何集体活动,只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体育好,跑得比所有人快、跳得比所有人高,学校里要派她去参加几个学校共同组织的小学生运动会,希望她能够给学校争荣誉。
可她却不愿意跟人比赛。
“我不喜欢比赛,为什么要比赛?为什么非要赢过别人?”
班主任循循善诱也好,严厉训斥也好,威逼利诱也好,纪倾城似乎都听不进去,固执地叫所有人生气。
“为什么会有这么自私的小孩子?”
那一年纪倾城读小学四年级,没活活把班主任气吐血。
运动会上,他们的学校输给了别的小学,大家都很丧气。
回来之后班主任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了某些人没有集体荣誉感,纪倾城知道是在说她,班上同学也知道老师是在说她,所有人都怪她,怪她不愿意给学校争荣誉。
她不明白,小妈跟她说:“能让别人快乐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
可是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做了我不想做的事情,他们就快乐了呢?”
……
蛮横。
班主任在那一年的学生手册上,着重地写了这两个字,并且希望家人帮助纪倾城改正缺点,并且严厉地批评了她父母教育的失职。
痛苦。
几乎从纪倾城意识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开始,她就常常觉得痛苦。
蛮横。
没有人知道,蛮横的背后,往往躲藏着巨大的痛苦。
极端、极度不现实。
幼稚、消极、悲观。
她总是被人用这些词评价。
可是纪倾城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说她憎恨着世界呢?她不恨这个世界啊,她一直以为她是热爱着这个世界的。
所以挑剔,所以要发问,所以希望他们能给她一个答案。
……
初一那一年,她把全校的试卷都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白色的试卷纷纷扬扬地从窗口飘下来,像是下了一场早雪,正在操场上开早会的同学们欢呼着、尖叫着,而纪倾城则卖力地把卷子往外撒。
……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被打分,排出个一二三四名?
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给人评价,分出个三六九等?
为什么分数高的人就优秀,分数低的人就是坏学生?
为什么按照别人的期待我们就被允许活下去,违背规则我们就要被合法地处死?
到底是谁在评判我们的一生,断定怎样的人生才叫有用?
为什么我们该怎么活,不能由我们自己说得算?
……
试卷洒满了操场,那个早晨是纪倾城就读的中学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天。那一年,也是唯一一年,所有的学生都没有期中考试的成绩。
纪倾城被爸爸暴揍了一顿,三天都下不来床。
接下来整整三年,每天的早会和早自习的时间,纪倾城都被惩罚站在主席台上的角落里,直到开始上第一节课才能回去。
老师们都会她的未来报以最深的忧虑。
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反`社会,心理畸形,心理阴暗!
纪倾城以为她出于热爱和真诚才做这一切,却被打上了极端和邪恶的标签。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女孩子?”
她又一次变成了边缘人,没有人愿意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倒是有几个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的小混混倒是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却被她拒绝了。
“我不。”她说。
……
第二天,就有小混混往她身上砸鸡蛋,可是没有人同情她,老师也不追查,大家觉得理所当然。
她成了比边缘人更边缘的人,世界在她眼前,却与她无关。
那天早晨,她照例走到主席台的角落里,一身的鸡蛋液,仿佛是古代被扔进游街示众的犯人。
嘲笑的、冷漠的、残酷的、耻辱的。
十二岁的纪倾城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被众人的目光凌迟。
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纪倾城再不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理解。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是不要她的呀。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是错了。
……
明知道做不到却偏要去做,这是什么?
原来自己真的是蛮横呀。
……
“等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五岁的纪倾城回答说:“我长大了想做一只狮子。”
小妈忍俊不禁,道:“我是说,你有什么梦想,当警察、老师、科学家?你长大了想变成什么人。”
“我能去草原上做狮子么?”纪倾城认真地回答道。
小妈耐心地解释道:“狮子不是一种工作,狮子是一种动物,一种很凶猛地动物,会吃人的。”
“我不吃人,可以做狮子么?”
“你为什么想做一只狮子。”
“因为做人好累啊。”小倾城回答道。
小妈忍不住大笑起来,摸摸纪倾城的小脑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疼爱地说:“人小鬼大。”
可是她是真的很想做一只狮子啊。
……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
这个美好的太平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归处,除了她。
要去哪里呢?
只有她,没有一个地方让她安身。
……
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黑暗而温暖,对面有光,可是那光芒看起来一点都不冰冷。
她往前走,越走那道路就越宽阔,就越觉得温暖。
没有残酷的忍耐,也不需要不择手段的推进。
她忽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似乎有人在那里等着她,告诉她:举世之人,无论是谁,都能享有最后的幸运,那便是末日这一天。
审判之日,也是安息之日。
再不用去争辩,再不用去反抗。
没有痛苦,就没有蛮横。
“纪倾城……”身后有人在叫她。
纪倾城转过身,见到有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英俊得不像是人间的颜色。
他对她摇了摇头。“不可以往那边走,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纪倾城想起他是谁了,那是她的神。
宙。
纪倾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光,对宙说:“我不想回去了,你那边的路越走越窄,太痛了。”
“有我在,你不会痛的。”宙对她招了招手:“相信我,到我这里来,我们回去。”
纪倾城再次不舍地回过头,看着另一边的出口。
那里阳光灼灼,似乎可以闻到草地的芬芳,她看到那里有虎刺梅,是她小时候妈妈种在院子里的花朵。
“不要过去。”宙说。
“可是我累了。”纪倾城说。
“这一次不一样了,你不是一个人。”宙目光迫切地看着纪倾城,焦急地说:“这一次,我陪你走。”
……
纪倾城尝试着往宙的方向走,可是一踏出步子踩在地上,就仿佛是踩在玻璃渣上。
宙就在不远处,焦急地向她伸着手。
“相信我,过来。”
纪倾城咬咬牙,忍着痛朝他走去,像是被夺走尾巴的小美人鱼,走向她的王子。
“我抓住你了。”
他抓住她了。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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