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依旧一脸麻木地躺在床上,泪水从她无神的双眼里留下。
这一幕她回想过无数次,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只要她的人生稍微感觉到有一点的幸福可言的时候,她都要回想一遍这一幕,告诉自己,她不可以快乐。
因为外婆因她而死,如果不是那一天她懒惰了,外婆不会死。
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纪倾城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眶湿润。
“你不准哭。”安琪看向纪倾城,声音里有一丝难掩的愤怒,她盯着纪倾城道:“你没有资格为我流眼泪。你不能哭。”
纪倾城点点头,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好,她不哭。
这是属于安琪的悲伤,属于安琪的折磨,她不抢她的。
“你为什么不找我?”纪倾城定了定神,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要别人来改变你的人生,但是我帮你照顾外婆还是可以的啊……”
“你爸爸给了我一笔钱,要我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再把他的好女儿给教坏了。”安琪说。
纪倾城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你不是……”
“我是宫外孕大出血,但是我没有死,你爸帮我付的医药费,只有一个要求,让我不在影响你,他说你要专心高考,不能有我这样的朋友。”
……
“拿人钱财,我当然要走……我和外婆在另外一个城市安顿下来,我住上了梦寐以求的大房子,我的外婆终于有了社保,所以我为什么还要联系你?”安琪冷冷地说。
纪倾城无言以对,她并不知道爸爸竟然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情。
“我爸爸他……他做得不对……”纪倾城无奈地说:“他……我当初做那些事情不是因为你,你不需要因为那件事情离开,我……”
纪倾城觉得,安琪是内疚,因为她捅了那个人一刀,差一点断送了前程,所以安琪在怪自己。
她认识的安琪就是这样,永远为比人着想,总是怪自己做得不够好。
“我恨你爸爸。”
纪倾城有些惊讶地看向安琪。
“你不明白是不是?”安琪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神情。
纪倾城点点头。
她们曾经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安琪在想些什么。
“其实你爸爸还算是救了我一命,但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还住在哪个小平房里,没有离开这个城市,没有换一个那么大的房子,我外婆是不是就不会死?会不会就不用爬那么长长的一条路?会不会就不用死得那么悲惨?所以我怪你爸爸。”
……
纪倾城无言以对,她像是被人从上到下用一根钢管贯穿了似的,坐在那里无法动弹,动一动全身就牵扯着疼。
安琪冷笑着看着纪倾城,满是嘲讽。
“我还恨你。”安琪说。
纪倾城迷茫地看着安琪。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为什么她变得面目全非,让纪倾城都不认识了。
“你还不明白是不是?”安琪残酷地笑起来。
纪倾城缓缓地摇了摇头,心情一点点的下沉。
她似乎也看到了江子归说的那个黑洞。
那个要把她最好的朋友吸走的黑色……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冷漠,不明白我对你像是仇人一样,是不是?你不明白为什么我看你的眼神里有憎恨、厌恶、恶心,是不是?”
“安琪,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纪倾城不解地问:“我们可以说清楚,还是我爸爸还做了什么事情?”
“没有。我们没有误会。”安琪毫不犹豫地说。
“那为什么?”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帮我解决了麻烦,你甚至为了我捅了那个人一刀,你还因为我跟你的爸爸决裂,你差一点就要被关进少管所里。真的,纪倾城,你对我真的特别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可是很抱歉,我讨厌你,我甚至憎恨你……”
安琪扯了扯嘴角,笑得悲凉。
“我恨你,就跟恨那个人一样。因为你们都一样,你们都能逃脱一切,你们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你们可以为所欲为。我尤其恨你,恨你的虚伪。你以为真的是我的死让那个人和他的家族幡然醒悟,决定放过你吗?不是,是你的爸爸,跟他们做了肮脏的交易!凭什么你捅了一个人却不用受惩罚?为什么你还能高考?为什么你还能上大学,为什么你还能照常的过你的人生?你跟那个人有什么区别!”
纪倾城呆住,安琪的话振聋发聩。
洪水来袭时,最可怕的不是灾难,不是滔滔江水。
而是守夜人,是筑墙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最清楚堤坝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的叛变才最可怕。
没有什么敌人,比你从前的朋友更可怕的了。
“你们都可以继续过你们美好的人生。而我,我做了一切正确的事情,我善待每一个人,我甚至能原谅伤害我的人,可最后呢?最后只有我却被剥夺了一切的希望,只有我一无所有!纪倾城,你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看到你,我就不甘心,明明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要被毁灭?而你还能活得这么好?所以我恨你,我恨你明明跟我一样,却没有跟我一起幻灭。”
“我还恨你,恨你让我以为我们真的能不用随波逐流。不是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贫穷的、渺小的,就要被伤害和侮辱。谁都不能反抗。我要是早点明白这件事情就好了……
江子归靠着墙边,听着屋内两个女孩儿的交谈,看着医院洁白的墙面发着呆。
他听到安琪对纪倾城说:“我真后悔遇到你,如果我没有跟你成为朋友,早一点认清这个现实的世界,也许我不会过得这么惨。”
“对不起……”江子归听到纪倾城用平静又麻木的声音说。
“你走吧,真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还有什么能做的么?”纪倾城问。
安琪冷笑一声,用一种轻浮的语气说:“你要是给我钱我倒是愿意要,别的就算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除了钱,别的都没有意义。”
纪倾城拿出一张卡来道:“里面有几万块钱,本来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密码是你的生日。”纪倾城说。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安琪嘲讽地说:“果然是公主。”
纪倾城没有在说什么,留下那张卡走了出来。
“好了吗?”江子归问。
纪倾城点点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江子归跟上去道:“她说那些话对你不公平,不是你的错,她人生的悲剧怪不到你头上,你总不能因为你过得比人幸福就自责吧?”
纪倾城不说话,依旧快步往外走。
“再说了,你也没过得很幸福,她至少身体健康,安琪的想法太黑暗了……”
纪倾城走得更快了,似乎完全不想听江子归说话。
“喂……”江子归一把拉住她,有些生气地说:“我在跟你说话呢。”
纪倾城站定,江子归这才看到她的神情。
悲恸,江子归觉得,只有这个词最合适。
她的神情悲恸。
江子归的语气软了下来,无奈地说:“刻薄小姐,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借肩膀给你靠?”
“她说的没错,为什么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却没有跟她一起幻灭?”纪倾城抬起头看向江子归,问道。
江子归无言以对,轻笑着问:“不知道,也许你命好呢?”
“对,就是我命好。就像你今天开锁的时候,我就在想,原来我的房门一点都不安全,原来门那么容易被小偷打开。那为什么被偷的不是我,是别人?可能我只是运气好,所以才没有被撬门锁吧。”纪倾城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也许安琪就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我幸存不是因为我特别,只是因为我比较幸运,我的人生如果有哪一环出了问题,说不定,说不定我就被毁灭了……”
江子归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没有如果,你想多了。”
“谢谢你,我走了。她有什么事情你再联系我。”
江子归看着纪倾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他并不清楚这两个女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曾经又是怎样的亲密,但是从刚刚两人交谈的字里行间里,他大概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在生活里并不少见,谁的人生没经历过几次痛苦呢?他已经不大能为这样的故事觉得情绪波动了。
他走到病房门口,只见安琪又回复了刚才的那副模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吊着点滴。
江子归相信纪倾城的话,相信安琪在变成这个骗粉丝钱、做人情妇、沉迷药物的人之前,也曾经是一个天真的、勇敢的、善良的、正义的的女孩子。
相信她也曾经铁骨铮铮,不要被世俗改变,要做一个真实而善良的人。
然而,最让人悲哀的不是痛失所爱,不是英雄就义,不是生离死别,而是一个曾经诚实的人被迫撒谎;一个曾经善良的人变得麻木不仁;一个真诚、勇敢、自由的灵魂,在大厦将倾之时,放弃了反抗,选择了堕落到地底。
仿佛是世界末日,你唯一的同伴选择了跳下城墙,变成了丧尸。
宁愿丧失人性,变得麻木,也不要再被恐惧和痛苦追赶;宁愿丢弃自我,也不要被被世界隔绝,不要孤独。
在理想覆灭之后曾经的革命者变成了一个识时务的人,反骨转身成了犬儒,孙悟空成了斗战胜佛,哪吒成了永镇天门的威灵显赫大将军。
他们的叛变才是最最让人悲伤的。
……
江子归掏出烟来,他走到病房里,问安琪:“要么?”
安琪坐起来,接过烟。
两人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靠在墙边,沉默地抽着烟。
可是他们已经都是丧尸了,除了一丝苍凉,他们并没有再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
纪倾城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
明明说今天是个晴天的,他们来医院时天空也明明没有一片云,月亮明亮,预示着今夜清爽,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
可现在却忽然下起了漂泊大雨。
是天空也感受到了纪倾城的悲伤了吗?
纪倾城站在雨中,沉默地看着这大雨侵盆,这真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一辆车子停在她面前,宙打着伞走下来,他走到纪倾城身边,为她挡着雨,一边擦着她脸上的水珠一边温柔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应该跟安琪一样。”纪倾城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会的,你经历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可我拥有的比她多,凭什么我就比她幸运?凭什么我没有被毁灭?”
“因为你不会,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毁灭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认输,你不是她。纪倾城,你不是她。”
纪倾城的双肩不可抑制地抖动着,她捂着脸,眼泪却还是不断地溢出来。
宙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哭吧,让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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