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回去后没多久,又来了一封信。那时候的信都跑得特别慢,它从出发到找到新的主人,快个把月了。
其间早出了正月,孩子们也都去了学校。大梅在医生的坚持下,还是只能呆在家里,和汤药作伴。母亲的厂子也越来越忙了。然而那封信又燃起了母亲无限的希望。孩子的姑姑叫她尽早将大梅送了去,她婆婆答应为她治疗。并一再叮嘱,趁着孩子还小,早治早好,不可拖延。
母亲连想都没想,就请了半个月的假。一来她不想耽搁大梅的病,二来她也想看看小姑子的家,这么多年了,认认地方也好。父亲对于母亲的建议和要求从来都是打击和拒绝的,只这一次,他答应得爽快利落,连哼都没哼。
事情和计划的一样,不出三天,她们已经坐在火车上了。大梅第一次坐火车,显出了小孩的本色,她在车厢内来回的跑,不时又趴到窗户上向外看。
母亲也是头一回,她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移动,感觉有点晕。可她的精力主要还是盯着大梅,拍她被挤到了,又怕她累到,还担心她走不见了。
火车钻隧洞了,窗外一片漆黑,大梅害怕的不行,拽着母亲的手;母亲也有点紧张,搂着大梅,眼一闭,心里默念道:全听老天爷的了!还好,不过一分钟,又感受到了光亮,她们彼此笑笑。
刚舒坦了一会儿,又遇了一个山洞,两个人又不响了。再后来,这火车不知钻了多少个洞,她们已经适应了,见怪不怪。
当火车终于不用钻山洞了,没过多久,它就停在一个冷冷清清的站台,放下母亲和大梅,又“呜呜呜……”地喘着气跑开了。
出了站台,外面有点热闹了,不似里面那么冷清。母亲拿着信封,研究着上面的地址,问了好几个人。有包头巾的,有带帽子的,还有背上背着小孩的,人们都很热心,直问到最后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才知道要去汽车站坐车。
到了车站,时间还早,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爬上一辆拥挤不堪、随时准备散架的汽车,向信封上的地址颠簸了去。
那辆车摇摇晃晃大半天,终于在没散架前到了一个僻静的小站,可这里并不是姑姑家。母亲又将地址展示了许多遍,费了许多的口舌,最后在一辆三轮车的帮助下,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地址上的那个家。
白墙青瓦红门联。金黄的玉米在晚霞的映衬下饱满而诱人,和主人的热情相得益彰。姑嫂两个寒暄了半天,谁也没忘正事。立即请来徐家婆婆。
姑姑的婆婆,年虽近七十,却精神抖擞,手脚麻利。个子不高,衣着朴素,一溜排丝质的盘扣增添了别致的风韵。皱纹,被岁月恰到好处地刻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智慧和沉稳。不多的几句话,客气而谦虚,使母亲得了无限的信赖和温暖。
母亲得了信心,大梅还显得怯生,更因了自己的病,倒沉闷了。她又大概听到了姑姑对母亲讲的治疗法子,有点害怕,希望明天来的晚一些。婆婆说了,好歹休息一天,让大梅睡个好觉,明儿精神好了,再治不迟。
大梅哪儿睡得着?母亲想尽办法宽慰她。
大梅说:“妈妈,我这能治好吗?”
母亲毫不犹豫地应她:“当然能。你姑姑之前和妈妈说过,这婆婆不知医好了多少像你这样的。你这还不算严重的,再说了,你们小孩子,正在往上长,这要趁早治了,啥病不能好呢?你看今年你不又高了吗,就这长的势头啥也拦不住。”
母亲说得正儿八经地,可大梅踏实不了啊!她心里总有丝丝的恐惧和烦躁袭来,辗转反侧。不过,没等多久,她就支持不住了。两天来的困顿和劳累,使她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母亲也和她一起睡了个饱觉。
当大梅早上起床之后,她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事情就是这样神奇,你昨天还对这里形同陌路,可当你在她的土地上睡上一宿之后,你就好像融入了她的怀抱。当你面对着同样沉甸甸的黑土地时,仿佛又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大梅不再害怕了,她想姑姑说得对,早治早好。母亲也说了,病魔只有一个,咱们有这么多人对付她,要怕,也是它怕咱们。
婆婆也对她说了:大梅,不用怕。阿婆见多了,你要有勇气!病魔最害怕有勇气的人。你要强了,它就跑了。
当黑夜再一次笼罩大地,大梅已经静静地躺在一条长板凳上,虽然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很紧张,可她的小肚皮却不合作,跟捣鼓似的,剧烈地起起伏伏。婆婆在她的身边,仔细地检查着自己需要的物品和药品:滚开的水、消毒的纱布、铮亮的剪刀、医用的手套、新鲜的鲫鱼皮、祖爷爷传下来的药膏……
三天之后,还是同样的架势,大梅最后一次躺上长板凳。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一次的重要性,成败在此一举。
虽然已是三月,天还是相当的冷。阿婆的额间却不停在冒汗,然而她的眼神沉着坚定,透出一股志在必得的神情。
那晚的月光皎洁明亮,从那遥远的天上一泻千里,带着亘古不变的神秘,轻抚那颗脆弱敏感的小小心灵。
大梅沉沉地睡了,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乡。
梦醒时分,她感受到了一张张期盼的脸上流出的笑意。
当大梅离开姑姑家的时候,母亲的眉头、眼角都藏着掩不住的欢喜,婆婆那成竹在胸的笑容使她吃了定心丸。大梅的姑姑也松了口气,她送她们上车时,不停地挥手,但除了不舍,并没有太多的难过,她的大侄女将要迎来新的生活。
大梅穿着姑姑给她做的新衣服,一身喜气。她感觉到自己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她对姑姑一家的感激装了满满一肚皮,却说不出来。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姑姑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汽车拐了个弯将姑姑就丢在那儿了。
她心中留恋着姑姑和这里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