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西》（八）
作者：青驹破夜色
“怨气腾腾三千丈……”
一身白衣的李慧娘，如同一道旋风一样飞上台来，并开始如陀螺一般转着圈。她的脸被涂的很白，在夜色中，显得阴气森森。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此情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
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不知裴郎在那方？
一缕幽魂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露凉……”
台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全村的村民，几乎都来了。不时有叫好声传出。坐在前排的赵吉祥莫名地抖了一下，他看向身边坐着的刘大胆，眼神中很是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唱这出戏，村子里刚刚死了人，而这出《游西湖》的折子戏却偏偏是在说鬼，还是女鬼。
刘大胆并没有看到村长不满的目光，他的脸正死死盯着台上，那身段柔美的李慧娘，圆圆的大脸上，全是激动的红晕。而另一侧的老婆和俩女儿，也是满脸兴奋的神色。赵吉祥用手搓着脸，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恨老贼做此事太得凶残，
叫裴郎强挣扎往前赶，
有为妻我保你性命周全……”
台上的三人开始拉扯，火把被点着，依然是一袭白衣的李慧娘，开始连喷十五口“串子火”……
“好！”
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随着一口口被女鬼喷出的火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晚上十点，赵吉祥一家开始跟着散场后的村民一起，溜达着往家走。他耳边不时传来声音激动的谈论声，大家显然还意犹未尽。
“嫲，额饿咧……”
二姑娘抱着母亲的腰，边走边撒娇。
“不害臊，奏知道吃……”
大姑娘不乐意了，她赶紧也搂住母亲的胳膊，抗议道。
也许是受到了孩子的感染，赵吉祥的肚子，也咕噜起来。
推开大门，赵吉祥瞬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家里一片漆黑，他记得走之前，分明亮着门灯。
“么娃……么娃……”
老婆火急火燎地从里屋跑出来，满院子寻找着。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披散下来，垂在脸颊上，看上去有点吓人。赵吉祥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么娃……”
搜寻了半天之后，依然一无所获的老婆开始崩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求助似的看着赵吉祥。
“么娃没咧，咋办……咋会没咧……”
赵吉祥蹲下来，扭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鸡笼。夜色中，那里一片安静。前几天在闹黄鼠狼，老婆每天都要把鸡，锁进带小铁门的鸡笼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甚了，一直不停地压迫着赵吉祥的心脏。他把手指含入口中，打了一个尖锐的呼哨。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
赵吉祥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停地打着呼哨。这尖锐的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极为狰狞。房顶上，终于传来了吱吱吱的声音，赵吉祥抬起头，一个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正在转着滴溜溜的小眼珠儿，盯着他。它的身体貌似正在瑟瑟发抖，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赵吉祥冲着它挥手，它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一瞬间，赵吉祥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起来。他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视线莫名地变得朦胧，他看向了院子角落的灶台。一口砂锅正放在灶上，它通体黝黑，似乎还在微微冒着热气。不知道为什么，赵吉祥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D县破厂房里那把，锋利的大剪刀。
他的头，更疼了。胃里翻滚着恶心，那些记忆像隔夜的酒精一样，从胃里涌上来。他踉跄着，朝灶台走去。那么近的距离，却如同万里长征。
那口砂锅的确是温热的，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赵吉祥的身子，有些触电般的麻痹。
“砰”的一声，锅盖被摔落在地上。它四分五裂，碎片乱溅了一地。赵吉祥的世界，瞬间一片昏暗。那锅里，是一个像是正在沉睡的小娃娃，他的皮肤白皙，闭着眼睛，身子却被吃去了大半，露出惨白的骨头。这种白，和黝黑的锅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散发着一阵阵肉香。这让赵吉祥联想起，自己在D县那口，熬胶的蒸锅。
“么娃……”
身后老婆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就像一具死尸。两个女儿也顿时哭嚎起来，她们的哭嚎在夜空中回荡，如泣如诉……
恍惚中，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人影开始晃动，脚步声响在赵吉祥耳边，是那么真切。那只猴子，很快被抓住了。也许是这场面太过惨烈，几乎倾巢而出的村民，面对他们的村长，竟谁都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慰的话。
赵家院子里，火把如炬。这火焰的热量，让赵吉祥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院子里的鸡笼。在夜色中，那里一片死寂的安静。他终于记了起来，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鸡了。
赵吉祥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慢慢走向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猴子。那畜生的一对小眼珠儿，还在滴溜溜地乱转着，身子像筛糠一样地抖着。它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这神情赵吉祥并不陌生，在他从老三手里救下它那天，它脸上，就是这种神情。
赵吉祥按住它颤抖的身子，举起手里的石头，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它凄厉的尖叫声。血，喷溅出来，就像潮水，带着丝丝温热，喷了赵吉祥满脸满身。
那些血珠，在赵吉祥脸上，迅速凝结，变硬。这感觉让他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就像那些沉积在脑海中的熬胶手艺一样，被慢慢翻涌上来，飘飘荡荡。他看见了无数张脸，他们中有何六，还有好多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们在对着他笑，那种笑容很舒心，很真切。就像回家那天，他和弟弟妹妹倒在自家院子里的笑容，一样……
赵吉祥，从不相信报应。真的，他不信。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没有做过错事，却做过好事。也许，人生永远不会圆满。他手中的石头，还在一次次地砸下，这让他，有点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