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蒙燕怕输,输给燕飞不丢人,但他还是怕,因为太久没输过了,也因为身份地位不允许他输了。
可现在他连死都不怕了,高手过招,心境上的一丝一毫都是天差地别。
还是囚龙,还是右手,他站在青龙船头,靴底像敲上了钉子,紧紧扣在船板上,不动如山,手腕和小臂上的肌肉紧绷,是紧张更是激动。
一把飞刀透过重重封锁,像一道细碎的雷,迅而猛。
这一刀要不了燕飞的命,却能够分他的神,这就足够了。
就在此刻,他挥刀,雪亮的长刀划出完美的弧线,夺走了头顶上的日辉。
燕飞眼神格外的锐利,不敢小觑蒙燕舍命的一刀。
这一次他没有躲,而是迎刀而上,刹那间就到了他身前。
这一刀不能落下。曾经的用刀第一人太清楚落霞山的刀法了,尤其是这一招平湖落雁,因为曾经他就觉得这招是整个落霞山刀法的精髓,鲜有人能理解。就像太极拳之于武当,罗汉拳之于琉璃宗,平湖落雁是落霞山扫地倒马桶的弟子都会的招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但最普通也就最直接,平湖落雁只要落下了便无处可躲,神仙也难逃。像是道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穷尽也。刀气流传循环,封锁你的所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硬抗,有几个人能硬抗囚龙使出的平湖落雁?若是再无突破,这一刀很可能就是蒙燕此生的巅峰一刀,价值连城。
燕飞不同于蒙燕,他出身低微,只是偶然接触到一本刀谱,现在看来也不甚高深,最多是个三流刀法。但就是这三流刀法开启了燕飞的横扫之路,一把黑色朴刀,打遍天下刀客。
可惜现在连朴刀都没有,只有剪刀,好在还有刀。
是刀就有锋。燕飞的刀更快,后发制人,刺向蒙燕的咽喉。尽管年近七十,有些疯癫,燕飞始终还是燕飞。
“你要杀我是吗?那我也要杀你,看谁先杀谁。我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十年,从没有当过世家名门子弟,不懂优渥二字怎写。更何况你才六十七,我已经六十九了,来来来,看谁怕死。”
蒙燕做好了死战的准备,但还是怕死。
燕飞孤家寡人一个。可他呢?蒙家,青州百年世家,他是家族的顶梁柱,能倒吗?
财富权势就是他有心放下也放不下了,人在江湖,谁不是身不由己?或许燕飞不是,但若真不是,为何如今连朴刀也不剩。
蒙燕脸色惨白,刹那间他想了很多,和燕飞同归于尽,似乎是他所能想到最体面的死法,或者说是他们那一时代所有刀客最体面的死法。
但他不是燕飞,也不止是刀客,更是个世间人。他来洛水是为了利,命都没了何谈利?
所以他收刀了。燕飞用剪刀逼回了囚龙。回挡的一刹那他有些不甘,转瞬即逝,因为他清楚自己做出了符合身份的正确选择。
他认为自己放了燕飞一命。但燕飞却看着他不甘的脸庞露出刺骨的寒笑。
他失去唯一同归于尽的机会。
谁说剪刀就不能杀人?我燕飞的刀你说挡就能挡下?就算是剪刀,也不行!
囚龙压在剪刀上,剪刀顺着刀锋下滑,火星四射,金属的摩擦声尖锐刺耳。蒙燕意识到了危险,白皙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握住刀柄的手指颤抖不止。
当剪刀划完刀锋,必将刺向咽喉。旁边被三人缠住的黑衣人以及魁梧男子察觉到这边的战局都赶了过来。
强者间的对决,尺寸之间尽是生死一线。你们过来是转瞬间,我杀他却连转瞬都不用。
只有一种方法活命,但多数刀客宁愿死都不愿如此。
蒙燕是少数,所以他活下来了,刀留下了。
他退回青龙船头,脸色惨白如纸,手上空空如也。这一刻他失去了囚龙,也失去了半身境界。他陡然间明白了为何燕飞跌出了十大宗师榜,看向燕飞的眼神多了分同情,转而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露出嘲弄的笑容。只是他不知道是谁逼得燕飞放开了那把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黑色朴刀,清虚子还是碧水寒?转而想到丢了黑色朴刀的燕飞都能杀得他弃刀而逃,不觉笑出了声,声音随风飘远,画满凄凉。
燕飞拾起地上的囚龙,登时龙啸九天,暴怒不止。刀中极品才能通灵,旁人不知刀名,燕飞自然清楚这把看似普通的雪白长刀,便是久未出世的名刀囚龙。
“你还不服?”燕飞抽刀断水,宽达数百丈的洛水被拦腰截断,一刀断江而江不止。
握住囚龙的燕飞仿佛回到从前。
十年不曾握刀的燕飞,重新握刀的那一刻,一刀断江。
信手一挥,重入天命。
登时天雷阵阵,响彻整条洛水,像是仙人发怒,又像是龙游云海。
蒙燕苦涩说道,“恭喜燕兄重登十大宗师榜。”
燕飞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握刀的右手。
沉默良久后幽幽说了句,“拿你一把刀,送你一句话。放得下才能拿得起。三十四岁我踏入一品境,三年不得存进.我弃刀入河,恰巧也是这洛水,三年不握刀,旧刀出水的当天,一步入天命。”
蒙燕躬身镇重行了一礼,囚龙是肯定拿不回来了,尽管心中千般不甘恼恨,此刻也得作罢。燕飞破而后立,重入天命,非有大毅力不可为,一身道行怕是比当年犹有过之,三人心知再没有半分机会,转身离去。
看到三人离去,燕飞侧身看了碧行之一眼,传音道,“看好这一刀。”
语罢跃入半空中,伸出右手,大喝一声,“刀来!”囚龙震颤入手,燕飞横刀而立,孤身一人对着茫茫大江独自挥刀,背影孤独寂寞,身侧江水倒立。
这就是燕飞的刀,和碧水寒的剑截然不同,燕飞喜欢借外力为己用,包括刚才刺向蒙燕的剪刀,之所以势不可挡也是因为借了蒙燕自身的刀意,他刀意越猛,剪刀刺得越快。碧水寒的剑则讲究一往无前,一剑断昆仑,修剑更是修身,一身浩然剑意,沛然不可御。
囚龙始终震颤不止,这也是燕飞的独家用刀法门,刀气不合在一处也不往外四溢,而是在小范围内震颤,一旦刀落,气劲便如破堤之水,轰鸣而下。
刀落江开,甚至看得到江底的碎石,两侧立起的江水像极了巫峡的万丈壁仞,实在是神仙手段。
随手把囚龙一抛,喃喃自语,“重入天命就容不得我继续疯癫了。”
刀身恰巧落在碧行之身前。燕飞走到他身旁,“这一刀比你师父如何?”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日后若想剑道登顶,三年不能拔剑,囚龙送给你,莫要埋没了它。我走后你替我照顾那几匹马,这几天我教你怎么喂它们。”
灰衣老人听完大惊,果然碧水寒和燕飞有过一段交情,这一刀一剑的故事,若是让小说家知道了,肯定又是千古佳话。
语罢燕飞冲灰衣老人点了点头,“此行恐怕还有一番凶险,重入天命之后我有些事不得不了,送你们出了青州,我就要继续往北了,你们一路向西,切记不能过阴山。”
“多谢!恭喜前辈重返天命,我辈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踏足。”
燕飞看了他一眼,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丝毫面子也不给的说道,“你这辈子怕是无望了。”有些古怪地说道,“倒是跟着你的那个假小子有几分希望。不过也难,老夫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人以女儿身知天命,最后也不得善终,入了天命也是祸福难辨啊。”
灰衣老人也不动怒,清楚他说的是实情,只是眼里不免闪过一丝失落。
燕飞转身离去,“若是实在不甘心,想试一试,去道宗借阅一下《参同契》,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说完自己摇了摇头,“不过也很渺茫就是了。”
灰衣老人如遭雷击,对于他而言年纪到了,名利已在身后,入天命算是唯一的牵挂了,何况一如天命,命格便和凡夫俗子截然不同,寿元也不可同日而语,躬身行了一大礼。
随着燕飞的身影消失,立起的江水陡然崩塌,如决堤泄洪般下坠,比瀑布还要凶猛。碧行之看得惊心动魄,毕生难忘。江面平稳后,秋风再掀起浪潮,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略高些的涟漪罢了。